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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与魏诙 ...

  •   或许很多人的青春,或者至少说大部分末等生的青春都像我一样,恣意,反叛,离经叛道,从不将学习这等要事放在心上。然而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任何过错,毕竟,在我的小小世界里,我们都一样。看不起学习的人,藐视他们,或者捉弄那些书呆子作乐,在课堂上看漫画、吃零食,跟着男生们插科打诨、大呼小叫。

      与我鲜明相对的就是魏诙的青春,再次提起这个名字,我有点百感交集,但惭愧的说在当时他是我最最最看不起并且极其鄙夷的那群人。

      环境就是这样,当一种风气成为主流,少数群体永远的边缘日子并不好过。更何况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在从来不出贵子的次等普高,在那样从来不被重视的文科班,大部分的学生总得找点乐子,抒发些现在看来无知而矫揉造作的观点。

      唯独魏诙是个例外,在本科上线只有两个人的文科班,她永远来的最早、走的最晚,默不作声,从来不参与我们关于任何“时尚”的讨论。“假清高的一把好手。”我们当时总是这么议论她。在她走过时哈哈大笑,或者故意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凡此种种,我们总是充满恶趣味的想要看她窘迫而无措的表情。然而当这往往无法得逞的时候,取乐者往往就要开始寻找新的乐子了。

      我有无数个法子折磨她。比如在她勤工俭学的窗口故意挑剔说她不符合卫生规章,再比如,当着她的面嘲笑她贫困而不堪的家庭,亦或是挑起矛盾制造违纪,取消她的评优评先资格——这一招往往最有用,因为我心里清楚得很,她穷,靠奖学金度日。我只见过一次她红眼圈、嘴唇气的发抖的样子,就是那次在政教处她受处分的时候。

      从现在看来,我那时无比的顽劣,我在一个比我的家庭更贫困的女孩身上找到了无数的优越感,以此来滋养我自高自大而又自卑自贱的可怜自尊心。在那时,这样的捉弄丝毫没有因为年纪的增长而减少,因为我们料定了她不敢反抗,我可以永远毫无顾忌的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自顾自的想:“学的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畏首畏尾的土包子。”

      每当我颐指气使地开她的玩笑或者命令她干什么事情的时候,魏诙总会抬头看我,那个时候我扬着下巴,总能看见她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无奈、自卑、心酸,偶尔会有无能为力的愤怒。

      我现在仍惊叹于她隐忍与刻苦的能力,毕竟设身处地,对于这样的地狱开局,我大概率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她却成了当时学校唯一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文科生,成为了挂在光荣大红榜上的文科第一人。而至于我和我的姐妹们,当然都去了专科,只不过彼时,我的心里仍然充斥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更多的是混社会的激动和惊喜。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读大专的第一年,我妈查出了癌症。也许是因果轮回,从前我嘲笑过魏诙的事情,在我自己身上一一应验。我不得不辍学,打工,满怀希望的走进无数个门店,徒留无数个失望乃至绝望在现实面前撞的粉碎。

      颓丧,妥协,摆烂,当我成了那个边缘的弱势群体,那个为了生活斤斤计较、歇斯底里的人,我甚至不愿意再回忆我的高中,我对过去的所有事情保持沉默,试图以此来掩盖我曾经的愚昧无知与加害者的罪恶。确切的说,在那时,我的心里从来不愿意细想我与魏诙的曾经,好像轻轻掀过了不堪入目一页,抹掉了属于青春的那一点墨色的波痕。

      回到现实,又是妥协,失望,绝望,无尽的颓丧。

      我妈死的时候我23岁,打了5年工,攒了2万块。那一年腊月二十八回家,我爸对我说,早点嫁个人吧,多要点彩礼,你弟弟上学也难,家里缺钱的很。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有很多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一年的火车极其拥挤,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极其悲凉。那天晚上,我躺在板床上彻夜难眠。天亮时,我走到田野尽头的坟地,坐在我妈的坟茔上,我又一次想起了魏诙。

      我清楚的记得,我曾经在班上嘲笑过魏诙的出身。我知道她很小时就死了妈,也知道家里催她十几岁就嫁人还债,逼着她退学。“原来她是逃出来的呀!那岂不是差一点就当了新娘子?”有人这么起哄,就这样笑着,笑着,欣赏着魏诙血淋淋的疤口,心安理得的当一个看客。

      现在倒像笑的是我。

      又过了一年,我在打工时碰见了阿康。他人很朴实,没上过学,但是很能吃苦,干活很下力。那年国庆的时候,他叫我出去吃饭。我问他,你不回家看看妈妈?阿康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早就没了。

      原来世上苦命的孩子这么多。

      那年年底我带阿康看回去见我爸。爸甚至没有正眼看过阿康,只几句客套话,惺惺作态,丝毫不关心阿康怎样,他只问彩礼要给多少,明里暗里的交代阿康结了婚也要对弟弟好,讲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又嘱咐我每个月要给家里寄钱。

      我问阿康,爸说彩礼要18万,咱出不起,你咋想哩?

      阿康说,咱走吧,走就不回来了,我跟你过,咱们攒钱买房子。

      于是我们就走了,一路坐火车坐到沿海,打工,干活,过着我从前看不起的普通人的生活。

      后来听说爸知道我们走了,气的桌子都掀了,只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阿康安慰我说没事,他那时候在学书,总喜欢文绉绉的模仿几句,“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难得的笑了笑,又无端想起了魏诙。

      也许确实如阿康说的那样吧,“一切都会有的”。我在酒店大厅找了一个前台的工作,虽然每天累得要死,偶尔站得腿肿,但好歹工作总算稳定了些,勉强在这儿立住了脚。

      “当年魏诙一个人出来上学打工的时候,也这样吗?”我偶尔这么想,“那得多难啊。”

      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我还能再次见到魏诙。

      第一眼,我看见她,我甚至没有认出来那是魏诙。在酒店的大厅,她穿着长长的风衣,提着公文包,似乎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她径直走到柜台前,有条不紊的办理着手续,从容,沉稳,娴熟。我笃定她当时也没有认出我,她也定然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普通到隐入尘烟。

      她还是认出我来了。

      她斜倚着柜台,突然看向我,我硬生生扯出一个微笑,抬头看着她。我再也不能从那眼神中看出任何的自卑与局促了,那些东西似乎永恒的转移到了我的眼底,催促着我偿还年少欠下的弥天大债。

      在那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我设想过魏诙无数以牙还牙的方式,无论哪一个都已经是我当时无法承受的生活之重。可她就那么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就像神明审判着捆了锁链的撒旦,轻描淡写的威胁着要将它变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开口,朝我笑道,“好久不见。”

      直到她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从容的背影,我才恍如隔世的清醒过来,那一刻,我仍在心底无尽的嘲笑,只不过嘲笑的是我自己的悲凉和曾经自以为是的洒脱。

      那年腊月,我去了高中同学的聚会。在那个拥挤逼仄的小餐馆,三十几个郁郁不得志的人聚在一起回忆着不堪的曾经。

      那天晚上,我异常沉默了很多,仍然听着他们开着各式各样玩笑,甚至是彼此间的挖苦嘲讽。

      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孤独。

      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无比清楚的明白魏诙经历过的痛苦与悲凉——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坐在这个餐馆里的同班同学,也是混沌而又愚昧的那间教室里唯一的清醒者。

      也许人只有走到哪一步,才会明白曾经的错误有多么的不堪,才会明白曾经的无知有多么的罪恶。我唾弃我少年时代枯萎的像干花一样的人生,我从心底鄙夷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象。

      曾经我从来不信因果轮回,但现在我引用一句话表达我无法言说的感慨:

      “神的审判远比你预料中更早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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