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壹月檀

41、番外（八）

　　春天，似乎总是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降临。尤其是对于沈述白和迟倦而言，他们相识于春天，分离在春天，而命运的转折，也再次发生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距离沈述白肺部转移灶得到有效控制，病情进入稳定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靶向药的副作用依然存在，他依旧清瘦，体力无法与常人相比，需要定期复查，谨慎生活。但至少，他不再是被困在病榻之上的囚徒。他重新回到了医院，虽然不能再进行高强度的手术，但凭借丰富的经验和独特的共情能力，他在门诊和病例讨论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也开始负责一部分年轻医生的带教工作。

　　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虽然缓慢却平稳的河流。他和迟倦的关系，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与漫长的时间沉淀后，进入了一种新的阶段。不再是年少时炽烈却易碎的憧憬，也不是重逢初期带着隔阂与伤痛的小心试探，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默契与宁静的陪伴。他们住在迟倦北京的公寓里，各自有独立的工作空间，却又在每一个日常的细节里交织融合。

　　他会在她熬夜赶稿时，默默为她热一杯牛奶，提醒她注意颈椎。她会在他下班回来，眉宇间带着疲惫时，拉他去楼下散步，呼吸晚风中的花香。他们依旧会讨论星空，讨论生命，讨论她书里的人物和他遇到的病例，只是语气里不再有沉重的阴影，多了几分历经千帆后的通透与平和。

　　这个春天来得格外温柔。四月的北京，樱花如约盛放，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霞，缀满了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下起一场烂漫的花雨。

　　一个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述白醒得比迟倦早一些，他侧躺着，静静看着身边人安睡的容颜。阳光描摹着她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一种巨大而沉静的幸福感，如同暖流般包裹着他。能这样看着她醒来，在每一个平凡的清晨，对他而言，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却成了触手可及的日常。

　　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她。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并排躺着两枚戒指。男戒是简洁的铂金指环，内圈刻着极细微的星轨纹路；女戒则更加精巧，主石是一颗不大却色泽极佳的蓝灰色星光蓝宝石，周围镶嵌着细小的钻石，如同众星拱月，在晨光下流转着幽深而神秘的光泽。这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悄悄设计的。星光蓝宝石，像她凝视星空时的眼睛，也像他们之间，那片跨越了光年才彼此确认的宇宙背景。

　　他没有选择喧嚣的场合，也没有策划惊天动地的仪式。他知道，她和他一样，珍视的是灵魂的共鸣与内心的宁静。他选定的地点，是他们公寓附近那个安静的街心公园，那里有几株高大的樱花树，正是花期最盛的时候。

　　下午，他状似随意地提议：“迟倦，今天天气很好，公园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我们去走走吧？”

　　迟倦从书稿中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欣然同意：“好啊，正好眼睛有点累了。”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长裙，外面搭着浅灰色的开衫，素净温婉。他则是一身简单的深色休闲装，清瘦却挺拔。两人并肩走在落英缤纷的小径上，如同任何一对寻常的伴侣。

　　走到那几株最大的樱花树下，粉白的花瓣在空中旋舞，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下金色的光斑，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沈述白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迟倦。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如同许多年前，在天台上望向星空那般。

　　“阿倦。”他轻声唤她。

　　“嗯？”迟倦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些许疑惑，随即被他眼中不同寻常的郑重所触动。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丝绒盒子，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那两枚精心设计的戒指，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迟倦愣住了，呼吸在那一刻仿佛停滞。她看着那枚星光蓝宝石戒指，又抬头看向沈述白的眼睛，那双她爱了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雨浮沉，依旧清澈沉静的眼睛。

　　沈述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产生的微颤，但更多的是磐石般的坚定：

　　“阿倦，我们认识，快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里，我曾经以为，我的生命只是一段短暂而充满变量的星轨，能与你交汇片刻，已是命运的恩赐。我不敢奢求永恒，甚至一度，愚蠢地想要将你推开，以为那样才是对你好。”
　　“是你，用你的坚持和勇敢，把我从那种自以为是的悲壮里拉了回来。是你让我明白，爱不是负担，而是即使在最黑暗的宇宙背景下，也能彼此照亮，共同对抗熵增的力量。”
　　“这场病，让我失去了很多，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知道，什么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將自己的灵魂也烙印进去。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向你描述遥远星光的少年。现在，我想邀请你，共同绘制我们未来每一天的，人间星图。可能不会有惊涛骇浪，可能只是柴米油盐，看四季轮回，但每一个平凡的瞬间，因为有你，都会是我生命里最璀璨的星辰。”
　　“迟倦，”他拿起那枚女戒，声音温柔而庄重，“你愿意，嫁给我吗？让我用余下的所有时间，无论长短，都陪伴在你身边，做你最近的那颗恒星。”

　　没有单膝跪地——他的膝盖无法承受这样的动作，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那颗毫无保留、真诚炙热的心。

　　迟倦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不是悲伤的泪，是喜悦，是感动，是漫长等待终于抵达彼岸的释然，是所有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汹涌澎湃。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清瘦脸庞上那无比认真的神情，看着他手中那枚如同将一片星空浓缩其上的戒指，过往的种种——初遇的悸动、分离的疼痛、重逢的复杂、陪伴的温暖——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却高高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她伸出手，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我愿意，沈述白。我一直都愿意。”

　　沈述白也笑了，那笑容如同拨开云雾的阳光，温暖而耀眼。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星光蓝宝石戒指，戴在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完美契合。然后，他将那枚男戒递给她。迟倦接过，同样郑重地，为他戴了上去。

　　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中，他们紧紧相拥。周围是喧嚣的城市背景音，但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以及那份历经磨难、终于尘埃落定的巨大幸福。

　　“这项链，可以退休了。”沈述白轻轻摩挲着她颈间那条她戴了多年的、带着一小块星形碎钻的细链，低声笑道。那是他们刚复合不久时，他送她的生日礼物。

　　迟倦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手指珍惜地触碰着无名指上的新戒指，又摸了摸颈间的项链：“不，它们都是我的星星。”

　　求婚成功的消息，像一阵春风，迅速吹遍了他们小小的朋友圈。向明溪在电话里尖叫着送祝福；易景行和邓朝雨直接带着香槟上门庆祝；连远在家乡的沈妈妈，接到电话后，也喜极而泣。

　　筹备婚礼的过程，平静而温馨。他们都不想弄得太复杂，只打算邀请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举办一个小型而温馨的仪式。在商讨宾客名单时，沈述白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笔，在一个位置上，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林向洋。

　　迟倦看着那个名字，心里微微一颤。她记得这个少年，沈述白曾跟她提起过，那个和他得了同样骨肉瘤、最终没能挺过去的十六岁男孩。沈述白曾在那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倾注了无数心血和期望。

　　“给他留个位置吧。”沈述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那孩子……一直很羡慕我，说沈医生你一定能好起来。他没能看到的春天，我想让他……以某种方式，参与进来。”

　　迟倦握紧了他的手，点了点头：“好。”

　　婚礼依旧定在春天，选在了郊区一个带有玻璃阳光房和美丽草坪的小型庄园。阳光房被布置成了仪式区，以白色和浅香槟色为主色调，点缀着清新的绿植和当季的白色樱花、郁金香，简洁而雅致。宾客席的椅子不多，每一把椅背上都系着一条印有星轨图案的白色缎带。

　　在靠近走道的一端，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椅子上同样系着星轨缎带，椅面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沈述白亲笔签名的最新版天文科普读物，封面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沈述白清峻的字迹：“给小宇航员林向洋，愿你在平行宇宙，自在翱翔。”

　　这个空位，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遗憾与怀念，却也承载着生者的铭记与祝福，让这场本应纯粹的喜悦，多了一份深沉的温度。

　　婚礼当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迟倦穿着一条设计简约却不失优雅的白色及踝长裙，没有冗长的头纱，只是鬓边别了一枚精致的星钻发饰。她捧着一小束白色郁金香和樱草花，由迟倦慈眉善目的父亲挽着，缓缓走向站在阳光房尽头的沈述白。

　　沈述白穿着合身的白色西装，虽然清瘦，但身姿笔挺，眼神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注视着向他一步步走来的新娘。他的世界里，所有的星光，仿佛都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没有繁琐的流程。宣誓的环节，他们甚至没有准备固定的誓言。

　　沈述白看着迟倦率先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阿倦，我曾以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其长度。后来我发现，我错了。生命的意义，在于其深度，在于那些照亮过我们、也被我们照亮过的瞬间。谢谢你，成为了我生命里，最恒久，最明亮的光源。我承诺，在未来的每一天，无论晴雨，无论健康或偶尔的波折，我都会像守护一颗独一无二的星辰那样，珍惜你，陪伴你，直到我生命时间轴的尽头。”

　　迟倦的眼中闪烁着幸福的泪光，她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回应：“述白很久以前，你告诉我，星星的光需要时间才能被看见。我们之间，也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才终于在这个春天，确认了彼此的光芒。我不需要你承诺永远，我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此刻’，都真实，都饱满。我愿意，和你一起，继续探索这个广阔的世界，书写我们平凡却独特的星轨故事。无论未来还有多少光年要走，你永远是我最初，也是最终，想要并肩同行的那颗星。”

　　他们交换了那对独一无二的对戒。在亲友们祝福的掌声和目光中，沈述白轻轻吻上她的唇。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仿佛连宇宙都在为这一刻作证。

　　晚宴设在草坪上，长条桌上铺着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餐具、鲜花和温暖的烛台。食物是精心准备的法式小餐点，气氛轻松愉悦。

　　邓朝雨和易景行自然是活跃气氛的主力。邓朝雨拿着拍立得，捕捉着每一个温馨的瞬间；易景行则是和周屿相谈甚欢。沈妈妈看着儿子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不时偷偷擦拭眼角。

　　轮到新郎致辞时，沈述白端着酒杯站起身。他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位亲友，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空着的座位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温和而深邃。

　　“谢谢大家今天能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站在这里，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感谢现代医学，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医生和护士，更感谢……我身边这位，我的太太，迟倦。是她，没有放弃那个曾经固执又糟糕的我。”
　　他顿了顿，看向那个空位，声音更低沉了一些：“今天，我们这里有一位特殊的小客人缺席了。他叫林向洋，一个没能等到自己春天的、非常勇敢的少年。生命有时很残酷，会提前带走一些美好的光。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被允许留下的人，才更应该珍惜当下，努力地、好好地去爱，去生活。”
　　他举起酒杯，“所以，这一杯，敬生命本身，敬所有存在过的、以及正在闪耀的光芒。也敬……我们所有人的，春天。”

　　所有人都安静地举起了酒杯，包括迟倦，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身上，充满了理解与爱意。那个空位，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遗憾的象征，更成了对生命无常的敬畏和对现有幸福的加倍珍视的提醒。

　　夜色渐深，草坪上亮起了串灯，如同地上的星河。音乐响起，是沈述白特意挑选的一首舒缓的钢琴曲。他向迟倦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沈医生，你的体力……”迟倦有些担心地提醒。

　　“一支舞的时间，还是可以的。”他微笑着，眼神坚定。

　　他们相拥着，在星空与灯串交织的柔光下，随着音乐缓缓摆动。他的步伐不算稳健，却异常坚定。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无名指上的星光蓝宝石，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微而永恒的光芒。

　　“累了就跟我说。”她轻声在他耳边道。

　　“不累。”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呼吸交融，“就想这样，一直抱着你。”

　　远处，邓朝雨靠在易景行怀里，看着舞池中央那对身影，感叹道：“真好啊，像童话结局。”

　　易景行搂紧她，目光深邃：“不是童话。是两颗星星，穿越了漫长的黑暗和引力扰动，终于找到了最稳定的运行轨道。”

　　是的，这不是王子公主的童话。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疾病、爱、坚持与救赎的真实故事。它不完美，充满了遗憾和伤痛，但最终，爱与意志，在科学的帮助和时间的发酵下，创造了属于他们的奇迹。

　　舞曲终了，沈述白微微有些喘息，但精神极好。他和迟倦相视而笑，牵着手走到草坪边缘，仰头望向夜空。城市的灯光依然让星星显得有些稀疏，但他们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如同他们的爱，经历过近乎彻底的黑暗，最终，还是在各自的轨道上，顽强地发出了光芒，并且，汇成了同一片星图。

　　那个为林向洋留的空位，静静地立在晚风中，书本的纸页被风轻轻吹动，仿佛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少年，也正微笑着，注视着这场在春天里，如期举行的、充满生命韧性的婚礼。

　　星光不语，却见证了一切。
　　春樱烂漫，正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