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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等·春天 ...

  •   高烧的危机如同一次剧烈的风暴,虽然过去,却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沈述白的身体仿佛被这场战斗掏空,变得更加虚弱,需要更多的时间在昏睡中修复。但风暴过后,天空总会显得格外澄净。他与迟倦之间那层厚重的坚冰,在共同经历了那个不安的长夜后,似乎悄然融化了许多,露出底下缓慢流动的活水。

      他不再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在她帮他调整枕头高度,或者递过温水时,他会低声道一句“谢谢”,声音虽轻,却不再带着疏离的客套。有时,他会主动要求看看那本天文图册,手指划过那些遥远星系的图片,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逃避,而是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

      林薇在一次查房后,看着沈述白比前几日略显清明的眼神,对迟倦说:“感染控制住了,血象也在慢慢回升。接下来,除了继续化疗,康复锻炼很重要。长期卧床会导致肌肉萎缩,对他本来就受累的骨骼更是负担。”

      她示范了几个简单的、可以在床上进行的脚踝和腿部活动。“量力而行,循序渐进,目的是维持关节功能和肌肉力量,千万不要勉强。”

      迟倦认真记下。

      当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转述了林薇的话。沈述白沉默地听着,没有反对。

      第一次尝试是在下午。迟倦帮他卷起宽松的病号裤裤腿,露出他那条因为疾病和缺乏运动而显得异常瘦削、甚至有些变形的右腿。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碰碎了他。

      沈述白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我们试试脚踝,好吗?”迟倦的声音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

      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迟倦用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脚后跟,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前脚掌,极其缓慢地、按照林薇教导的方向,帮他做踝泵运动——勾脚背,停顿,再绷直。

      他的肌肉僵硬,关节活动时能听到细微的声响。每一下动作,都伴随着他隐忍的呼吸声。才做了五六下,他的额角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累了就休息。”迟倦立刻停下动作。

      “继续。”他却闭着眼,声音低哑但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迟倦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心里不忍,但还是依言继续。她知道,这对于骄傲的他来说,不仅是身体的复健,更是一种尊严的挣扎。

      一套简单的动作做完,他几乎虚脱,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鬓角。

      迟倦拧了热毛巾递给他,他没有接,只是闭着眼,仿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便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的汗。

      他没有拒绝。

      这种沉默的配合,成为一种新的默契。每天,他们都会进行这样短暂而艰难的复健。过程是痛苦的,气氛是凝重的,但迟倦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这无声的汗水和坚持中,一点点重建。那是对抗命运的微末武器,也是生命不甘沉寂的微弱呐喊。

      周屿打来了电话。迟倦走到走廊尽头去接。

      “迟倦,你那边……怎么样了?”周屿的声音带着关切,但更多的是讨论工作的冷静,“《安第斯山的回声》终校稿已经出来了,有几个细节需要你最后确认一下。另外,出版社这边在策划一个旅行文学系列的推广活动,希望你能参与几场线上分享会,时间上……”

      迟倦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工作安排,看着窗外医院里行色匆匆的人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那个充斥着选题、稿费、推广、名利的世界,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周屿,”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校对稿你发我邮箱吧,我这两天抽空看。至于分享会……暂时帮我推掉吧,或者无限期延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是因为……他吗?”周屿问得直接。

      迟倦没有否认:“他需要人照顾。而且,我现在……静不下心来做那些。”

      周屿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情绪:“我明白了。工作的事你先放一放,照顾好自己。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谢谢。”迟倦由衷地说。

      挂断电话,她回到病房。沈述白正醒着,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带着一丝询问。

      “是工作上的事。”迟倦简单解释了一句,没有多说。

      他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不必一直守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她离开,但语气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推拒,反而带着一种……平静的陈述。

      迟倦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外面没有非我不可的事情。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有。”

      沈述白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分辨出这话里有多少是同情,多少是责任,又有多少是……其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但迟倦看到,他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随着血象的恢复和感染的彻底控制,沈述白的体力有了一丝微弱的改善。他能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一些,虽然依旧疲惫,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担忧的昏沉。

      这天晚上,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营造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宁静空间。

      迟倦没有看书,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雨声。

      忽然,沈述白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比雨声更轻:“你书里写到的,那个印第安老妇人……她说星星是祖先的眼睛?”

      迟倦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点了点头:“嗯。当地很多原住民都有类似的信仰,认为逝去的亲人会化作星辰,在天上守护着活着的人。”

      沈述白沉默着,目光投向被雨水模糊的窗外,仿佛想穿透那一片迷蒙,看到其后的星空。

      “很古老的想法。”他低声说,听不出情绪。

      “但也是一种安慰。”迟倦轻声接话,“让人觉得离别不是终结,而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陪伴。就像……就像你以前说过的,星光可能来自早已湮灭的恒星,但我们依旧能看见它的光芒。”

      沈述白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床头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深邃。

      “迟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

      “如果……”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不要像她一样,只在星空里寻找我的影子。”

      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迟倦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撞击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圈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应该去你看过的那些地方,”他继续说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去阿塔卡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看真正的银河。去所有你想去而没去过的地方。你的世界,应该比星空更广阔。”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那些年少时的梦想,那些他曾鼓励她去追逐的远方,那些在五年分离中被她刻意压抑的、对自由和未知的渴望,在这一刻,伴随着他平静的“遗嘱”般的嘱托,汹涌地回流,冲击着她的心房。

      她明白了。他推开她,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希望自己成为束缚她翅膀的枷锁,爱到希望即使没有他,她也能拥有最灿烂的人生。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生死边缘,依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绝望地爱着她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楚的柔情。

      “沈述白,”她哽咽着,声音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的光,还在路上。在它抵达之前,你不准……单方面决定它的终点。”

      雨,依旧在下,轻柔地洗刷着这个世界。

      而在这一方被雨声包裹的静谧里,那些未曾言明的爱意、遗憾、牺牲与守护,如同无声的潮汐,在两人之间汹涌澎湃,留下了深沉而悠远的、生命的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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