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入瓮神医,洁癖地狱  ...
            
                 
                
                    - 
                          谢观止那句“寒邪入体,危矣危矣!”还在寒潭上空回荡,配合着他那张沾满泥点、努力挤出真诚却显得格外滑稽的脸,效果堪称惊悚。
 
 沈衔璧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沈衔璧,江南沈氏嫡系,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对“洁净”二字刻骨铭心的执着,连呼吸的空气都要用香炉滤过三遍。如今,竟被一个从天而降、浑身散发着泥沼和汗臭混合气息的“泥猴”砸进浴池,毁了价值连城的鲛绡浴袍,玷污了他精心养护的肌肤,污染了他最爱的寒潭!现在,这泥猴还敢大放厥词,说他“寒邪入体”?!
 
 “拿下!”沈衔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都因极致的愤怒和生理性的恶心而变了调。他只想立刻、马上让这个污染源彻底消失!再泡进一百桶加了玫瑰香露的清泉里!
 
 “是!”岸边的护卫齐声应诺,杀气腾腾地就要下水擒人。
 
 “慢着!公子三思啊!”谢观止一看对方动真格的,汗毛倒竖,求生欲瞬间爆棚。他扑腾着水花,急中生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悲悯(实则全是急出来的破音):“公子!您看您这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寒邪侵扰经脉,导致气血凝滞,四肢厥逆的前兆!再耽搁下去,恐有……恐有偏瘫之虞啊!”
 
 沈衔璧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确实在抖,但那纯粹是气的!气的!可谢观止那煞有介事的惊呼,配上护卫们瞬间迟疑的眼神,竟让这荒谬的指控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可信度”。毕竟,公子此刻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发抖的样子,看着确实……不太健康?
 
 谢观止见对方攻势稍缓,立刻打蛇随棍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公子明鉴!在下谢观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上谁人不知我‘见愁’神医妙手回春?您这寒症,非一日之寒,定是常年身处阴寒之地,或接触了极阴寒之物所致!若不及时根治,每逢阴雨必如针砭刺骨,夏日炎炎亦觉寒凉彻心,长此以往,形销骨立,神仙难救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沈衔璧的反应。世家公子,养尊处优,最怕什么?最怕死,最怕病,最怕影响风姿仪态!果然,沈衔璧虽然依旧眼神冰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听到“形销骨立”、“神仙难救”时,那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尤其是“常年身处阴寒之地”和“接触极阴寒之物”几个字,似乎精准地戳中了什么,让沈衔璧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情绪,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护卫们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公子的确……似乎格外畏寒?夏日里也少见冰饮,房中的地龙总是烧得比别人早……
 
 谢观止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他立刻换上最诚恳(也最谄媚)的表情,对着沈衔璧深深作揖,水花四溅:“公子!今日之祸,全是在下的过错!在下愿以一身医术赎罪!贴身伺候,精心调理,包管公子月余之内寒邪尽除,身轻体健,肌肤更胜往昔!至于这袍子……在下愿签下字据,待日后行医赚了诊金,十倍奉还!若治不好,公子届时再将在下送官法办,或是……剁了喂鱼,在下绝无怨言!”
 
 “贴身伺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沈衔璧的洁癖神经上,让他瞬间回神。他看着谢观止身上还在往下淌的泥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让这泥猴子近身?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可……那该死的“寒症”……
 
 就在沈衔璧内心天人交战,洁癖之魂与对“形销骨立”的恐惧激烈搏斗时,一阵冰冷的山风吹过湿透的身体,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这寒颤来得如此真实,配合着谢观止刚才那番危言耸听,效果拔群。
 
 沈衔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即被对方身上飘来的泥腥味呛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
 
 “好!”沈衔璧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杀意,“谢、观、止?本公子记住你了。”
 
 他抬手指着岸上,对护卫下令,每一个指令都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把他给我拎上来!用最长的竹竿!不许碰到他!然后——”
 
 沈衔璧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钉在谢观止身上:“把他给我扔进柴房旁边的那个废弃马厩!用十桶——不,二十桶井水,给我从头到脚冲!冲够十遍!皮搓掉一层为止!没洗干净之前,不许他踏入内院一步!更不许靠近本公子百步之内!”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判决:“冲干净了,再给他一身……粗布衣服。然后,押到‘漱玉斋’外候着!记住,让他站在下风口!本公子要隔着窗……问诊!”
 
 “是!”护卫们如蒙大赦,赶紧行动起来。找竹竿的找竹竿,提水桶的提水桶,效率空前。
 
 谢观止还没来得及为“死里逃生”松口气,就被“二十桶井水”、“搓掉一层皮”、“废弃马厩”和“粗布衣服”砸得眼冒金星。尤其是“站在下风口”、“隔着窗问诊”……这位沈公子,对“干净”的执着,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看着护卫们拿着几丈长的晾衣竹竿,小心翼翼地、像叉着一坨不可名状之物一样伸过来,试图勾住他的腰带把他“钓”上岸,而岸上的沈衔璧已经在侍从的搀扶下,以一种近乎虚脱却依旧维持着最后一丝优雅的姿态,迅速远离这片被污染的“灾区”,朝着别院的方向疾步而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谢观止认命地抓住竹竿,被“钓”上岸的瞬间,冰凉的井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嘶——!轻点!我的老骨头啊!公子!沈公子!咱们打个商量,十五桶行不行?十遍太多了!皮搓掉了还怎么给您看病啊——!”谢观止的哀嚎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伴随着护卫们无情的泼水声和搓洗声(用长柄刷子),显得格外凄凉又滑稽。
 
 ————
 
 一个时辰后。
 
 谢观止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一层皮,又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二十桶冰冷的井水,十遍粗暴的刷洗(幸好护卫们只是象征性地用刷子隔着距离捅了几下,大部分时间还是靠泼水),让他浑身发红,瑟瑟发抖。身上那件护卫扔给他的粗布短打,浆洗得发硬,磨得皮肤生疼,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这大概是沈衔璧唯一能容忍的“干净”气味了。
 
 他被两个护卫“押送”着,一路穿过了几重月洞门,来到了所谓的“漱玉斋”外。这是一处极为雅致的院落,临水而建,四周遍植翠竹,风过处沙沙作响,清幽异常。院子中央有一座小巧的亭子,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而正对着他们的,是一间轩敞明亮的精舍,门窗紧闭,但窗棂用的是上好的螺钿镶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站这儿!不许动!更不许靠近窗户!”护卫冷着脸,指着离精舍大门足有十丈远、且明显位于下风口的青石板路。
 
 谢观止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站定。冷风一吹,湿透的粗布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直打架。他抱着胳膊,眼巴巴地望着那紧闭的、镶着螺钿的精舍窗户,想象着里面那位沈公子此刻正如何嫌弃地焚香、沐浴、更衣,把他当成一个巨大的瘟疫源。
 
 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缝隙后,露出一张脸。
 
 正是沈衔璧。
 
 他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彻底的“净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质地极其柔软的云锦素袍,墨发一丝不苟地用玉簪束起,几缕碎发拂在光洁的额前。脸上再无半分泥污,肌肤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无瑕的玉光。只是那双漂亮的凤眸,隔着十丈的距离和一条窗缝,依旧锐利如刀,冰冷地锁定在谢观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以及……深重的嫌弃。
 
 “谢、神、医?”沈衔璧的声音透过窗缝传来,清冽如玉石相击,却毫无温度,“你方才说,本公子身患寒疾?危在旦夕?”
 
 谢观止立刻挺直了腰板(虽然冻得有点哆嗦),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专业可靠一些:“正是!公子脉象虽隔得远瞧不真切,但观气色、察神态,此乃沉疴之兆……”
 
 “闭嘴。”沈衔璧冷冷打断他,“本公子只问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又如何证明你不是个满口胡言、只为脱身的江湖骗子?”
 
 谢观止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考验真本事的时候到了!他脑子飞快转动,目光扫过沈衔璧露在窗缝后的半张脸,以及那扶着窗棂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公子,”谢观止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信,“其一,公子畏寒,尤畏湿冷阴寒之地。是否每逢阴雨连绵,便觉四肢关节酸楚沉重,入夜后尤甚?是否即便在盛夏,也甚少贪凉,尤其忌讳接触寒冰、冷泉?”
 
 窗缝后的沈衔璧,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并未否认。
 
 谢观止心中稍定,继续道:“其二,公子是否时常觉得胸中气闷,似有寒凝,尤其在情绪波动或……接触了某些不洁之物后?”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粗糙的布衣,“会引发短促的、难以抑制的寒颤?”
 
 沈衔璧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谢观止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极力掩饰的不适。
 
 “其三,”谢观止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医者的笃定,“公子是否常年饮用一种特殊的……温养之汤?此汤药性极阳,用以压制体内寒气,但饮后虽觉暖意,却总有几分燥郁难消之感,且……于子午相交之时,体内阴阳二气冲突,会有瞬间如坠冰窟般的寒意掠过?”
 
 “……”
 
 窗缝后,一片死寂。
 
 沈衔璧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常年饮药之事,极其隐秘,连贴身伺候的仆从也只知是养身汤,不知其真正用途!这个满身狼狈的泥猴子……竟能隔着十丈远,仅凭观察,就推断出他饮药的特征和时辰?!
 
 谢观止看着对方骤然变化的脸色,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心中大定,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公子,在下所言,可有一字虚妄?这‘寒邪入体,侵及肺腑’,并非危言耸听吧?若公子信得过在下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医术,便让在下近前……悬丝诊脉,一探究竟?也好对症下药,为公子根除这顽疾。”
 
 他故意加重了“悬丝诊脉”四个字,以示自己绝对尊重公子的“洁癖”,绝不会直接接触。
 
 精舍内,沈衔璧沉默了。
 
 窗外的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谢观止冻得原地小幅度跺着脚,眼巴巴地望着那条细小的窗缝,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许久,窗缝后传来沈衔璧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杀伐之气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人。取……三丈白绫来。”
 “把他带到水榭那边。用屏风隔开。”
 “没有本公子允许,他若敢踏入内院一步……腿打断!”
 
 谢观止:“……”
 
 三丈白绫?悬丝诊脉用三丈?!这洁癖……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谢观止看着护卫真去取白绫了,再看看自己身上磨人的粗布衣裳,又冷又饿,欲哭无泪。
 
 只求老天善待每一个苦命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