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没入雪》一渡思华

1、冬章 1.寂雪无声

　　东北的隆冬像一把生锈的钢刀，刮得伊春城郊旧货房的铁皮屋顶哐当作响。旧货运站里，陈默和几个临时工正借着昏暗的灯光，将堆积如山的货物一件件徒手分拣、搬运。这里有沉重的喘息、货物落地扬起的尘土，以及工头裹着棉大衣的吆喝。空气里是煤灰、尘土和凛冽寒气混合的味道。陈默把最后一车货物倒进货堆时，睫毛已结了层白霜。消瘦的他穿着臃肿的工装，在旧货厂里沉默地分拣包裹，像一枚投入洪流的石子，不起眼，也无波澜。

　　陈默的家，在城北一片行将拆除的旧楼里。那曾是祖父单位分的房，红砖外墙剥落，印着风雨。他在这房子里出生，见证过一大家子的热闹年节，也独自送走了卧病的爷爷奶奶和积劳成疾的父母。繁华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他这片孤零零的沙砾，守着这间充满回忆、却也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老屋。供暖不好，冬天尤其难熬，呵气成霜。老房子早已没什么人居住，也没人反映供暖问题，老破房又没人，反应了也没人管。陈默每年都会把家里“祖传”的炭炉拿出来用，东北的冬天，没有炉子是不行的。他想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深夜回到那间冰窖似的家，引上炭炉，过了好久，才缓和了过来。炉火的暖光渐渐驱散寒冷与黑暗。陈默从衣柜里，拿出黑色的长直假发，熟练的戴上。他呼出一口气，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齐刘海，满意的笑了，现在她是“陈沫”。哼着歌，给炉子里填了点碳，又整理整理床铺。

　　想下碗面，家里的面条和青菜没了，陈沫略微一想，嘴角带笑，轻巧地带上黑框眼镜，半指毛线手套，过上厚厚的黑色棉服，穿上那双她最喜欢的长筒高跟靴，能让他脊背不自觉挺拔。看了看镜子，人影模糊而又真实，陈沫很满意。只有在成为“陈沫”时，他才感到灵魂短暂地落在了实处。陈沫冒着风雪，走的很远的超市里，她很享受这段路程。她买了两袋面和两颗大白菜。“3块。”陈沫低着头，戴着半指毛线，从兜里翻出3个钢镚，放在桌上，拎着东西就走了。老板磕着瓜子，抬头看了眼陈沫离开的背景。

　　屏幕的冷光映着陈沫的脸，她蜷在老旧电脑椅里，炭炉的光在身后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网络是那时刚照进这小城的一线稀罕光，连接上一个更广阔却也更虚幻的世界。在本地的BBS论坛上，一个叫“沫沫”的ID，偶尔会发些无人问津的心情文字。直到一个叫张伟的男人出现，他的留言总是格外体贴。他的头像很干净，说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忱。
　　从论坛的公开留言，到小心翼翼的短信，再到鼓起勇气接起的电话。张伟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带着刻意的温柔：“沫沫，你声音真好听……”
　　“沫沫，你的眼神很特别，好像藏着很多故事。”
　　“冬天冷，多喝点热水，女孩子要懂得照顾自己。”
　　“别总是一个人闷着，跟我说说话呗。遇见你，我觉得我这颗飘着的心，好像能落下来了。”

　　一句接一句，像小火慢炖，渐渐暖化了陈沫心口的冰碴。她太久没被人这样“正常”地关心过了。张伟说他做点小生意，不顺，但认识她之后觉得有了奔头。他甚至规划未来：“等开春，我带你去南方看看，听说那儿冬天也暖和，你就不用总冻着手了。”
　　陈沫信了。
　　她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地数着积攒了10年的五万块钱的现金，像是捧出自己所有的指望。“我……我也攒了点钱，我们可以一起……” 屏幕那头的张伟，回复得又快又坚定：“沫沫，你真好。等我这边周转开，马上还你，双倍！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儿。”

　　一个星期后，见面约在城郊一个偏僻的废弃仓库边，张伟说那里安静。陈沫特意穿了她最体面的女装，心跳得厉害。

　　钱是厚厚一沓零零落落的现金，用厚厚的报纸装着。陈沫递过去时，手有些抖，像是递出了自己半生的指望。张伟接过，指尖飞快地一点，便揣进兜里，脸上还挂着那副练习过的温柔：“沫沫真乖，等哥好消息。”
　　他转身就要走。陈沫心里一空，下意识拉住他的棉服袖子，声音怯怯的，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哥……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张伟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猛地甩开手，力道之大，让陈沫踉跄了一下。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嫌恶，用力掸了掸刚才被碰到的衣角，仿佛要弹掉看不见的病菌。
　　“操！滚啊！”他啐了一口，眉毛拧在一起，“妈的平时跟你这死人妖在网上聊天就够恶心老子了，还他妈要吃饭？你想屁吃呢！”
　　陈沫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耳鸣。就在这时，空荡的废弃工厂里，响起了清晰而突兀的高跟鞋声——“咯哒、咯哒”，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时髦皮草外套、烫着波浪卷发的女人（赵琳）从水泥柱后转出来，脸上挂着讥诮的冷笑，很自然地走到张伟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她上下打量着陈沫，目光像扫描一件残次品。
　　“哟，这就是你那个‘网上老婆’啊？”赵琳的红唇弯出刻薄的弧度，“远看还行，近看……啧啧，这喉结，这骨架，装也装不像啊。”她转向张伟，语气轻佻，“你也真行，这种货色也下得去嘴聊那么久。”
　　张伟搂住她，“还不是为了咱俩的‘启动资金’？忍着恶心陪他玩玩呗。谁知道这变态还当真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钱到手了？”赵琳问。
　　“嗯，五万，一分不少。”
　　“行。”赵琳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像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陈沫说：“喂，人妖，听好了。再准备五万。不然……”她晃了晃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傻瓜相机，“你刚才拉拉扯扯的样子，还有你那些穿裙子的照片，我们就帮你送到旧货站，贴到大街小巷，让大家都开开眼。看你还有没有脸在这个镇儿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