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尘织

2、前世

　　管护署统共三位修士。

　　一位是年纪稍大的男子，姓陈。另外一男一女年纪相仿，都是二十才出头。

　　今天来村里补灵的是那位女修士。所谓补灵，就是把灵力注入器物之中。把稻草团好，用绳子吊到房梁上，修士注入灵力，夜晚就能发出亮光。给板车注入灵力，推动时轻巧灵活，搬运东西十分方便。

　　诸如此类，但灵力过几日便会用尽，修士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村里挨家挨户补灵。

　　明己早早收拾干净家里，又煮了点吃食，照例擦拭了元君像，收拾妥当等修士到来。

　　女修士穿一身朴素的蓝灰长袍，一进门就关切的拉着明己的手，告诉她母亲今早进食比往日要多上一半，让她放宽心。

　　明己心里稍安，看着女修士开始补灵。普通人看不到灵力，她只能看到修士对着器物结了几个手印，便是完成了，虽然外表上并无变化。

　　最后一起给元君像上了香，感谢元君庇护。寒暄了几句，女修士便辞别去下一家了。

　　明己心里却开始隐隐不安，过了晌午这种感觉竟然更加强烈。

　　拜托了邻舍帮忙照看一下家里，就要出发去管护署，却看到父亲和另外两位修士出现在街角，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愿意多想。

　　匆匆迎上去，先对上父亲潮湿的眼睛。

　　“明明，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晌午突然说头又疼又晕，我，我”父亲哽咽的说不出话，他颤抖着哭泣，像骤雨里的一棵枯木。

　　哀痛从他震颤着的身体中飘溢出来，像大雾一样扑向明己。

　　她了然了。

　　她想说些什么，言语却被恸哭粉碎。

　　她口中呜咽，涕泪横流，每个器官都用尽力气的悲痛。

　　昨天她就数好了小鸡仔，一共十四只。每只都精神抖擞。

　　就像她们过去十几年一样，母亲应该趁着少有的晴日一点一点的垒窝，让明己找些柔软的稻草铺好。晚上家人一起做一顿丰盛晚饭，庆祝鸡仔新居告成。

　　过去十几年如此，未来也该如此的。

　　往后几天，明己都过得浑浑噩噩。

　　把母亲从管护署接回家，和大家一起选树做棺柩，摆了灵堂，在田里下葬。

　　就像是一杯快要满溢出来的水，任何事都可能让明己的眼泪决堤。可无论怎么哭，心里的痛苦都流不出去分毫。

　　事情都妥当结束后，她躺在床上睡的浑浑沌沌。

　　竟又做了那个梦，和上次一模一样。

　　从上次醒来的部分延续下去。

　　“不必妄自菲薄，这死而新生之术”男人温柔却坚定，鼓励的看向明己“只有你这种根骨可以修炼，我多次尝试摸索却都失败了”

　　“连您都做不到吗”明己诧异，眼前的男人可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最强者，修为已经到了世间顶峰。

　　男人摇头“人皆有寿限,无人能免除。这功法也是另辟蹊径，只有天生根骨为‘命’者才能成功。死去之后能在将来转生再活一世。”

　　“再活一世还有第一世的记忆吗？”如果什么都不记得，再活一世还有意义吗。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功法里只记明了修炼方法，并未提到记忆之事。况且人事无常，命途大多坎坷，再活一世也许并非幸事。”

　　男人说完，双手递上功法。

　　明己也双手接过。

　　他接着说：“今日赠予你，修炼与否全凭你自己的心意。我只有一个请求，倘若你选择转生到将来，替我看看新世界。如果你想做些什么，就大胆去做”

　　他又补充：“当然，你可以选择做与不做，这是你的自由，不该由任何人强加于你。”

　　男人离开后，明己自己坐在河边。

　　春光很好，太阳也明朗。

　　她慢慢的翻开手中的书册，看向第一句话

　　“天地群生皆禀灵，所谓命者…”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明己从梦中惊醒过来。脑袋疼得像是被人用斧头凿开，把手伸进大脑随意搅弄。

　　她想坐起来缓一缓，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她的意识与身体分离开来了。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头疼才慢慢缓解。

　　头脑清明之后，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是转世而来的。

　　她全部都记起来了。

　　前世的记忆甚至比现世的记忆还要真切，仿若昨日。

　　上一世她叫做何宜。

　　何宜只是尘俗里一个平平无奇的人。

　　她自幼失去双亲，被一个大宗派设立的济世堂收养。

　　圣君治世，人寿年丰，日子并不难过。济世堂教收留的孩子读书识字，修习各种技能，长大之后又给一笔丰厚银钱好能独自生活。

　　她人生少有什么高光时刻，第一次是在八岁测根骨的时候。

　　济世堂里的孩子，如果根骨天赋都上佳，可以选择直接去宗门里修行，对于她们这样的孤儿，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当她的血缓缓飘向测灵阵，在代表命的方位停下时，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只因这根骨实在少见，在场之人皆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只一会，大家便失去了兴致。

　　这事虽然稀奇，却并不珍奇。

　　根骨罕见，天赋却通常很低。修行的人极少，也就没留下什么功法、窍门。

　　能达到的上限很低，若是苦苦修行反而得不偿失。

　　果然测过了天赋，是最差的下等资质。

　　她也并不失落，根骨天赋都上佳的人实在很少，她并不求自己做那一小撮人。

　　但她的玩伴们反而很感兴趣，常常问起来，让她有时也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或许是有点与众不同。

　　第二件事便是遇到圣君了。

　　河堤的柳树下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无论四季。

　　她常常坐在那里幻想，若是双亲还健在，日子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正在她神情落寞的时候，圣君坐在了她身边。

　　他实在好认，明己从画像中已经见过多次。更何况那画像还蕴含灵力，如同面见真人。

　　她受宠若惊，这样集天下之最的人，此刻就这样坐在自己身侧。

　　直到她接过功法，又和圣君告别之后，心里还欢欣不已。

　　何宜最后选择修习新生之法。

　　它并不难，即使天赋不好，她也六个月就全部练完。

　　也许是因为真的想到将来看看，也许是因为那种微妙的被认同的感觉。

　　因这功法身死之后才能见分晓，她的生活又归于平静。

　　离开济世堂以后，她在酒楼里做过掌厨，也绣的出一手好锦缎，她能将砖块垒的又快又齐，也会编精巧漂亮的竹篮。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她还想去更多的地方。

　　二十二岁时，她加入一支商队，跟着商队走南闯北。

　　二十四岁时，她随着商队北上，寒潮竟比往年足足提前了月余。

　　连日的高烧让她的生命走到尽头。

　　唯一让她惋惜的，就是还有太多风光自己不曾看到。

　　她躺在初冬的风雪里，她的魂灵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