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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穿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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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被阳光浸泡得有些过分柔软的下午,南方的初夏总是这样,窗外的香樟树把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泼洒进教室,光斑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静静流淌。初二(三)班的教室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一群永不疲倦的精灵,在斜射的光柱里翩跹起舞。历史课特有的、混合着旧书页、粉笔灰和少年人气息的味道,在空气里无声地弥漫。
林老师站在讲台前,声音平和而沉稳,正讲述着鸦片战争后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他是个温和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里,总藏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疲惫。那天,他讲到了《南京条约》,讲到了五口通商,讲到了割让香港岛。他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念一阕早已失却了悲喜的古老悼文,但每一个字,却又像钝重的石子,一下下投入我心里那片尚且稚嫩,却已初具形状的湖泊。
白辰的座位靠窗,能感觉到阳光像温暖的猫,慵懒地趴在她的脊背上。可那份暖意,却驱不散从历史书页里渗出的、属于一个时代的寒意。她的后桌,初纳,用她那支缀着小草莓的圆珠笔,轻轻戳了戳白辰的后背。那触感,像一只小心翼翼试探的昆虫的足尖。
白辰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微微向后靠去,把头偏向她的方向。课桌与椅子发出的轻微吱呀声,混在林老师平稳的叙述里,像一段不起眼的间奏。
“听不下去了,”初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而又被刻意压抑的沙哑,气流温热地拂过白辰的耳廓,“怎么能这么……这么没用呢?”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白辰极为熟悉的、被愤怒和不解交织而成的情绪。白辰的心绪正与她同频共振。在那个年纪,她们对“历史”的理解,是扁平的,非黑即白的。英雄便该是顶天立地,力挽狂澜;屈辱便意味着彻头彻尾的腐朽与无能。复杂的、缠夹着时代经纬与人性幽微的因果,远不是她们十四岁的心智所能从容驾驭的疆域。
于是,白辰也向后倾着身子,嘴唇几乎挨着冰凉的课桌边缘,用一种自以为隐秘的、义愤填膺的语调回应:“就是啊,闭关锁国,故步自封,人家船坚炮利打过来了,除了割地就是赔款。简直……简直是一摊烂泥。”她搜肠刮肚,想用一个更解气的词,最终却还是落到了这个粗粝的比喻上。在那个时刻,她觉得这个比喻是再贴切不过了。
“要是能穿越回去,我真想指着那些皇帝和大臣的鼻子骂醒他们!”初纳的呼吸似乎更急促了些,笔尖在白辰背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留下一些无意义的、痒痒的轨迹。
她们的对话,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一种带着焦灼的、幼稚的“吐槽”。是少年人面对庞大而沉重的历史悲剧时,一种本能而又无力的情感宣泄。她们试图用激烈的言辞,去切割那份压在胸口的憋闷,仿佛这样,就能与那段不堪的过往划清界限,就能证明她们这一代是截然不同的、清醒的存在。
就在白辰准备再次开口,想补充一句关于“如果当时重视科技就好了”的设想时——就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伸、扭曲,然后骤然凝固。
没有任何预兆。
真的,一丝一毫的预兆都没有。没有地震常见的先声——地光或是轰鸣,没有桌椅的突然摇晃,没有天花板掉下灰尘。什么都没有。
唯一异常的,或许是白辰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一幕:讲台上,林老师正抬起手,似乎想去推一推他的眼镜。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镜架的一瞬,他头顶上方,那块原本洁白、此刻在逆光中显得有些灰暗的天花板,非常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蠕动了一下。
那感觉怪异极了。坚硬的、静止的物体,本不该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但它就是那样“蠕动”了,像平静水面下一条大鱼懒洋洋地转身,牵动了覆盖其上的水藻。紧接着,以那蠕动的一点为中心,一片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绽放,快得超出视网膜捕捉的极限。
然后,它脱离了它原本所属的那个平面。
那是一块约莫巴掌大的、边缘不甚规则的梯形水泥块。它坠落的过程,在白辰彼时因惊骇而无限放慢的感官里,被分解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它先是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对自己即将开始的旅程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它开始旋转,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沉重的灰色落叶,又像一只被击中的、笨拙的飞鸟。在它旋转的过程中,她甚至能看到它粗糙的断面,那些被凝固在水泥中的细小沙砾,在阳光里闪烁着微弱而冷漠的光。一些更细小的、白色的粉笔灰从它表面被抖落,纷纷扬扬,仿佛为它的坠落伴舞。
它的目标,并非讲台前的林老师。
它在空中划出的那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它的终点,清晰无误地指向——白辰,以及她身后与我紧紧靠在一起的初纳。
世界的声音在急速褪去。林老师讲课的声音,窗外遥远的蝉鸣,隔壁班隐约的朗读声,甚至白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块旋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灰色阴影。
它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万钧,也没有戏剧化的呼啸风声。它的到来,是如此的……精确。
第一下,是一种坚硬、冰凉、带着颗粒感的触感,精准地印在了她的头顶正中央。那感觉并不十分疼痛,更像是一把巨大的、冰冷的凿子,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按了下来。一股强大的、向下的力量,像瀑布一样贯穿了她的脊柱,击碎了她所有试图抬头的本能。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面前摊开的历史课本上,“嘭”的一声闷响,书页上林则徐的画像在白辰眼前猛地一晃,变得模糊。
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在她的意识被那一下重击打得四分五裂,像一盘被打翻的跳棋棋子般四处滚散时,另一声更为沉闷、也更令人心悸的响声,从白辰身后传来。
“咚——”
像一袋沉重的谷物,毫无缓冲地摔落在实心地面上。
那是白辰听到的,关于初纳的,最后一个声音。
紧接着,白辰的世界便彻底碎裂了。不是玻璃那种清脆的迸裂,而是像一块被重锤击中的花岗岩,从内部开始,崩解成无数尖锐而沉重的碎块。思维不再是连贯的溪流,而是变成了被狂风撕扯的烟雾。感官以一种荒谬的方式被放大,又被粗暴地切断。
白辰感觉到那“凿子”离开了我的头顶,但另一股力量,一股更庞大、更混沌、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开始挤压我。是课桌?是椅子?还是……坍塌下来的整个世界?她不知道。她的脸颊贴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木纹的走向。桌面上有一道不知哪个前辈刻下的细小划痕,此刻像一条深邃的峡谷,硌着我的皮肤。
视觉开始变得光怪陆离。白辰看到无数彩色的光斑在黑暗中炸开,像节日的焰火,又像濒死的恒星最后的辉煌。耳边响起一种持续的高频蜂鸣,尖锐得几乎要刺穿她的鼓膜。在这蜂鸣的底层,似乎还混杂着一些遥远的声音,是惊叫?是哭喊?是桌椅被推倒的刺耳摩擦?它们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湖水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然后,是一种味道。
一股浓烈的、辛辣的、她从未闻过的尘土气息,蛮横地灌入她的鼻腔和口腔。那味道里混杂着陈年的石灰、碎裂的水泥、也许还有墙体深处埋藏多年的水汽,一种属于建筑物“内脏”的、本不该被活人嗅到的气味。她被呛得想要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气管和肺部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火辣辣地疼。
最奇异的感觉,来自她的身体。它不再听从白辰的指令,像一件被遗弃的、笨重的行李。但她却能“感觉”到它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仿佛有一支冰冷的笔,正在她的骨骼上飞快地书写着某种她不认识的文字;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凉的根须,正从她被击中的头顶钻入,沿着她的血管和神经,向着身体的每一个末梢疯狂蔓延、扎根。它们所到之处,生命力就像被抽走的潮水,迅速退去,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虚无。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并非恐惧,也非疼痛,而是一个荒谬至极的、带着强烈不甘的疑问:
“难道……骂一句清朝……就要被……砸死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流星,拖着嘲讽的尾焰,划过白辰即将被永恒夜幕笼罩的心灵天空。
随即,无尽的黑暗涌了上来,温柔而又残忍地,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