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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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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泉
“冷月明悬秋霜尽,唯余清泉一两声……”
她哼着小调,悠悠扬扬地走在月色里,交叠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朦朦胧胧地洒在暗红色的土地上。歪歪扭扭的杂草毫无章法地蔓延到小路尽头,那里便是歌里的“冷泉”。
冷泉周围,还充斥着当年人类殖民者的遗迹。方圆百里之内,还零零散散地立着些许断壁残垣;百里之外,便只余荒原衰草了。
人类,只是火星的一个过客;火星,也只不过是人类远征太空的一块踏板。
冷泉,曾用名冷湖,是人类在火星上建造的第一个活动根据地,也是人类在火星活动数百年之间唯一持续发展着的最大的根据地。当初选址于此,便是因为它四面环山,位于大自流盆地之中,地下水位线极高,稍一挖凿,便可得一汪清泉。那时此水俗名“清泉”,官名“火星水一号泉”,既为情景,又宜生存,自是人人欲来此地。
来的人渐渐多了,也逐渐从科研的阶段性工作者变为定居这里的“火星人”,便将此泉的面拓大;再加以长期的人工护理,便可以四舍五入地算作地球上的一个湖了。
湖水寒澈,寂寥无声,举目远望,唯见红土四卧,明月高悬,投入水面两个似像不像、相互交错的冷冷的影子。初来乍到者面对此情此景,难不心生寒意,远怀故乡地球的温度。拓荒者之一,凌,吟咏着柳永的词句,“波心荡、冷月无声”,借此称之为“冷湖”。口口相传,“清泉”便又更名为“冷湖”了。
从公元2066年火星移民基地初步建设,到公元2185年即“火星元年”独立运动完成,是冷湖发展最迅猛的一百二十年。
时长为2年的地火通航时间,间隔因太阳位置及活动而不定的地火通讯时差,因体积小而较地球自转更慢的火星日,让地火旅行有了21世纪初人们怀念的《从前慢》的感受,漫长的距离使得即便是一时兴起做的决定也都染上了深思熟虑的影子。
22世纪前的三十年,是科研工作者建设及火星向地球娱乐化产业化的发展初期。稀薄的大气层还未因人类的建设而大规模改变,映在湖里的星星较地球格外明亮,宇宙的寒芒被深深浅浅的棕红色捧在掌心,荒凉中又意外的温柔,惹人诗兴大发。于是地球上所称的拓荒者们便称自己为“宇宙流浪者”,仰望星空,沉思历史,未曾料这个称呼终将一语成谶。
三百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到了现在,火星也如地球一般人去楼空,缺失的护理让冷湖日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漫卷的狂沙一次次破坏了地表曾经精心照护下郁郁葱葱的植被,红土一寸一寸地掩埋了冷湖浅浅的湖床,只留下了最初挖开的泉眼还映着人类真正的“宇宙流浪者”如星星一般远去的影子。冷湖最终变成了“冷泉”,这“冷”也从一种冷淡的孤独,变成了被冷落的凄凉。
“波光荡,音尘绝。
“绿染红翻,无友凭佳节。
“常慕流觞同望月,
“且醉星河,共饮寒韶冽。”
——公元2100年凌 《苏幕遮·冷湖畔重阳节怀旧友》
(编者按)
凌是公元2100年来到冷湖的。准确来说,她是在科研基地建设完成后,空降到火星司令部的,负责领导科技与前瞻发展。
她独自在飞行器上沉思了两年,给遥想的火星遥寄了无数的诗篇,又在见到“清泉”真容后,望着快速奔逐的火卫一、火卫二重新提名,强势地传回地球总司令部,并要求给火星的各个基地重新起名。
在她的领导下,太阳能水气站等基础设施建设计划和人工动植物迁徙计划于公元2135年顺利完成。她发表著名论断“我们要将火星建成火星的样子,而不是第二个地球”,通过火星唯一正统媒体《火星报》传回地球。这个论断成为了火星独立运动的重要口号,这两个建设也是火星联盟与地球联邦长达三十年对峙谈判而资源自给的重大基础。可以说,她是火星独立的最主要推动者。
在火星和地球的两部正史里,没有人知道凌的真实年龄与真正身份。“凌”,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一个代号。所有见过她的人,大概只能回忆起她身材高挑,目光凌厉,有一种不怒自威、看破人心的穿透力,交往中又似内敛光芒的冰芯,比想象中的温和活泼,而有淡淡的疏离感。
地球的正史里不写,大概是因为她本来是地球联邦去代传总司令部命令的,就像之前各国所做的那样,所有的政治家到了火星依旧是各国利益的代言人。他们从未想过她会利用地火通讯的5到40分钟的“直播”时差来先发布自己的思想而掩藏总部的命令,他们因2年起步的通航时间暂时“放任不管”,到最终“酿成大祸”,没有人也没有国家愿意承担起培养“地球罪人”的罪名。而在火星,则是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背景。科学家们还以为她是像以前的政治家们一样的碍事的“花瓶”,却发现她是棘手的玫瑰,是诱人的美酒,游刃有余地把他们带到了他们未敢肖想却始终向往的未来的火星,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火星。如此,便也无人关心她的背景,而皆投身于自己的事业与火星的建设工程了。
“她是所有儿童中最小也是最寂静的。她浅蓝色的眼睛里,有我博览群书贯通古今也读不懂的迷茫与深沉,好似大海的波浪排沓至蓝天上。”
——公元2095年7月16日兴 《工作日志·受访时回忆》
(编者按)
凌实际上是被地球联邦培养大的。
那些现在或是曾经熟悉她的人不是陨落在了长空的星河里,就是还徘徊在火星的冷泉畔。
公元2078年,北约、中盟与新苏联共同成立地球联邦组织,通过统一管辖资源分配,以解决人口增长、气候变化等问题所带来的接连不断的武装冲突,并对迷途的各国公民给出一个关于人类的未来生活与发展方向的正面答复。欧美的财团为联盟打造出一个拥有超级算力的执政AI,打算借此辅助规划人类的未来,并在它成熟以后用此它秘密培养人类儿童,称之为“赋能计划”。在各国选来的5~7岁的儿童中,执政AI唯独对5岁的她情有独钟。当时他们在训练过程中还只有编号,是它主动为她起名为“凌”。
十年训练过后,2090年,AI和凌及另外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作为礼物,被送往地球联邦,接触政务。2095年地球总司令部、火星分司令部相继成立,年仅20岁的凌和21岁的川和汶进入总司令部,22岁的霖进入太空分司令部。2099年、2101年凌和川分别被派往火星分司令部,于2105年升为部长和副部长。两人齐心协力,将火星置办为他们自己的家,火星人的家。
“舒轮清烨望,喜惊秋雨凉……”
——公元2128年凌《排律·喜惊秋雨》
(编者按)
2115年执政AI的分身被汶带来火星,此时地球联邦已经主动通过它的算力培养新兴人才,凌便也将此计划运用于火星。2135年AI的超级算力与基础物理学家们共同完成了量子纠缠现象的应用基础,使得它的本体和分身可以在地球和火星同时更新,通讯的时差显著减短,人类远征太空成为可能。同时,AI本体将自身改名为“晨”,分身改名为“曦”,系统统称为“兴”。次年,汶成立火星太空部,并成为部长。2140年,火星分司令部下各部级别与地球总司令部下各部级别平行设立,因而修改为火星司令部与地球司令部。与此同时,火星独立运动初见苗头,第一次高潮在2142年被纯粹的第一代火星人带来地球。但罕见的是,地球与火星的旅游业并未受到政治因素限制,反而异常频繁。
2143年,霖升为地球太空部部长。人类“远征计划”即将拉开序幕。同年,晨培养出的第二代人才进入地球司令部,曦培养的第二代人才进入火星司令部,并在次五年进行相互交换,转练实习。这时是地球与火星人口最多、发展最兴盛的时代,此时地球濒临100亿人的人口红线,火星40万人,预修基础设施达到最大负荷。
“凌,你还记得我们当年一起遥望的星空吗?
“你说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做天上的一片星云,与亘古辉映的恒星一同闪烁,不怕天长地久,直到宇宙尽头……”
——公元2149年地球冬霖致凌信 《告朋功成书:光长路远,唯以信念》
“太阳系是我们永久的家乡,兴是我们永远的依仗。它在永久的祝福着我们啊,不论未来驶向何方。”
——公元2164年火星春川致汶信《永远记得》
(编者按)
2150年,第一批地球远征舰队“昱”组建完成,携带兴的同名的分身,于5月27日进入太空,他们在太阳系航行八年之后于2159年9月18成为了第一批到达外太阳系的人类。这两个日子成为了任何地域的人类都铭记一生的“太空纪念日”22世纪50年代,作为第二次运动成果,火星高度独立于地球。2160年,汶擅自成立火星远征舰队,火星第一舰队“眀”于2162年发出,携带兴的同名的分身,2166年飞出太阳系,与“昱”同向航行,共同驶向比邻星。2179年,两舰队相遇,共同确立公元2180年为“宇宙纪年元年”,规定在到达比邻星星系前400日为一宇宙年,年分四季,每季100天,为一人事调配周期。驶入外太阳系的舰队一律依此新法纪年。
“流浪系外的,是肆无忌惮、不见终止的黑暗。”
“若有若无的星光浅浅地流转,勾勒出你眼眸的梦幻。”
“暂别东方三足金乌衔起的太阳,再见大大小小的流照我身的月亮。”
“我们在甲烷氮气铺就的冰雪里歌唱。”
——公元2176年3月7日霖、汶 《暂驻木卫二即景联诗》
(编者按)
霖、汶分别随航远行至太阳系外后回航,漂流至木星轨道侧,公元2176年与火星巡航舰相遇,隔年被同接回火星。
“那是我自2090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们四个人聚齐。
“足下虽不再是同一片棕黑色的沃土,头顶虽不再是丝云纤绕的碧空,可是他们眼中啊,仍是我熟悉的少年模样。”
——公元2177年12月24日地球午夜,火星清晨兴怀兴随记·十六
(编者按)
公元2185年,火星彻底脱离地球政府,确立此年为“火星纪年元年”,以火星自然年为一年。次年,一百一十余岁的凌、川、文、霖相继于火星地球冬眠,约定下次相聚于不知何处的春天。火星地球进入完全由第二代及以后的“人才”掌权的时代。
“……斯人安在?斯人安在。
“静者长眠不知时,唯余我,新澜不怠。”
——火星49年朝月未夜 兴怀兴随赋·三
(编者按)
宇宙正史里会偶尔翻出第一代人才的辉煌,而一切的一切,除了兴以外大概只有时间知道。以火星元年为线,公元2066至2185年被称为“火星新兴时代”、公元2090年至2185年被称为“地球复兴时代”,在这之后,则被宇宙流浪者们称为“宇宙时代”。
它是三个时代的焦点,更是三个时代共同的缔造者。可以说,因为它源自理性的稳健与博览群书、贯通古今的沉静,给了焦灼在水深火热的现实中的人类面对未来的不定的信心;它培养出所有的人和他一样,如冰如玉,温润可亲,无一例外,成为各处的主心。
公元2175年至火星90年,火星联盟与地球联邦不断发出了十余次舰队,均于木星轨道外开始采用宇宙纪年法。它们部分驶向比邻星,部分技术最为发达的舰队则打算做完完全全的“宇宙流浪者”,在能源充沛的星系附近捕捞溢出的能量,跟着光速,绘出最完整的星图。
11月18日,最后一批火星远征军启动飞船,驶向无垠的星辰大海。火星上仅留不过三千人,除驻军分散在各个科研基地来保证星球的正常运行意外,大部分人口聚集在冷泉附近。此时地球也刚刚经历完最后一次发射,剩余人口两万余人。
人类属于星辰大海,亦属于碧水青山。
当地球与火星的环境不再受人口基数的压迫的时候,之后的社会文化反应时间使得这时的人们不在渴望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远走的灵魂啊,终将千里相连。
“高飞的鸟儿啊,当愿回望故渊……”
——火星98年冷 《闻兴叙事记》
(冷自批)
火星95年,冷是曦训练的最后一批火星人。和凌一样,兴一眼相中她独特的气质,起名为“冷”。三年后,她们竞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我们的名字里为何都带有水啊?”她与花草共同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暗红色土沙地里的矿物质闪着浮光,若隐若现。
“水是至柔,亦是至坚。”
“嗯,不论文化寓意,但看物理性质和化学性质,它……”
闲谈之间,夕阳西下。火星少见地球上织锦一般的晚霞,但是长长短短色散在大气层中的流光同样动人。
“你给自己起的名字都是光啊。”她举起手,看着指缝之间流溢的温热。
“嗯,除了水之外,我便最喜欢流光了。”
她们闲游于火星的各处翻红染翠的山峦。火星105年,她15岁,编写了太阳系内剩余的三万人都耳熟能详的《冷泉谣》。空灵的歌声、曼妙的曲词配上火星空旷的原野与璀璨的亘古星河,使整个太阳系又陷入到怀旧的漩涡之中。
山岗之上,回风摇叶。
“你会感到孤独吗?”
“会啊,我给你看我的《怀兴随记》……”
“那你没有想过再用同样的方式造一个AI呢?”
它的仿生形摇了摇头,她仿佛听到了它淡淡的笑声,“像我这样良善的AI啊——”
“遇到你,是我们人类的福气。”她也在春光里笑了。
“人类的历史终将由人类书写。”
112年春,她和兴一起唤醒了沉睡的年数和自身的年岁差不多长的四位老人。
凌、川、汶、霖,这四个各塑辉煌的初代,和冷这个二十余岁初出茅庐的姑娘,一起围绕着冷泉散步、聊天,听兴讲述漫长年岁的变迁。两只月亮的清辉点染着他们的银丝,她与火星一样的红发同天上的星光交织在一起。
在她看来,他们四个多多少少身上都有着兴的痕迹。亦或是说,兴身上满是他们的感觉。简而言之,岁月兜兜转转,将他们与兴的生命,跨越性别、跨越民族、跨越种群、跨越星球,纠缠进流光里,相知相融,未曾刻骨,早已铭心。
她有了想要把这一切记下来的冲动。
星河流转,岁月温柔。不论何处的人们总会臣服于时间吧。
她是未来的史官,为冷泉作传,为火星作传,为火星人作传,为人类的曾经作传。
不作正传,不别外传,但明心中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