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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第二章 旧俗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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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的公馆坐落在法租界最幽静的贝当路上,是一幢融合了中西风格的三层洋楼。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花园里草木修剪得一丝不苟,晚香玉在夜色中吐露着沁人的芬芳。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温暖明亮,与几小时前码头的混乱、四平路上的血腥,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周霁月洗去风尘,换上了一身藕荷色软缎旗袍,外罩一件开司米薄绒开衫,褪去了洋装的锋芒,更显出身段窈窕和东方闺秀的温婉。只是,那双经历过欧风美雨洗礼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抚平的波澜。
 晚餐设在小餐厅,长桌上铺着雪白桌布,银质烛台闪着柔和的光,精致的瓷器摆放得恰到好处。周父周维安穿着舒适的丝绵长衫,面容慈和,眼神里透着商人的精明与长者的宽厚。周母沈静仪则是一身深紫色绣花旗袍,雍容端庄,拉着女儿的手问长问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月月,这一路辛苦了吧?船上的伙食可还习惯?你看你,好像又清减了些。”沈静仪不住地给女儿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妈,我很好,船上一切都好。”周霁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将白天那血腥的一幕从脑海中驱散。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尤其是刚回家的时候。
 周维安打量着女儿,满意地点点头:“嗯,气色不错,更有精神了。这几年在外面,见识长了,人也更独立了,爹爹很欣慰。”他话锋一转,略带感慨,“如今这时局,乱象丛生,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在我们身边,爹娘也放心些。”
 提到时局,周霁月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爹,我回来时看到码头上和街上都有好多兵,盘查得很严,是出了什么事吗?”
 周维安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还不是为了抓共产党。如今上面下了死命令,宁可错抓,不能错放。唉,弄得人心惶惶。今天下午,听说四平路那边还动了枪,打死了人……”
 周霁月的心猛地一沉,白天那老妇人倒下的身影和那“乱党”最后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
 沈静仪连忙打断丈夫:“哎呀,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做什么?没得吓到孩子。月月刚回来,让她清静清静。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离我们远着呢。”
 周维安也意识到失言,笑了笑:“对,对,不说这个。月月,尝尝这个醉蟹,你母亲特意让厨房给你准备的,知道你爱吃。”
 周霁月低下头,默默夹起一块蟹肉。母亲那句“离我们远着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上。真的能远吗?那鲜血,可是真实地溅在了她归家的路上。这堵高墙,这温暖的灯火,真的能永远隔绝外面的风雨吗?
 晚餐在一种看似温馨实则各怀心事的气氛中进行着。饭后,一家人移到客厅用茶。红木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和时令水果,留声机里流淌出舒缓的西洋乐曲。
 周维安品了一口明前龙井,看似随意地开口道:“月月啊,你如今也二十二了,学业已成,终身大事,爹娘也该为你考虑考虑了。”
 周霁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来了。她最怕也最厌烦的话题。在海外,她见识了自由恋爱的风尚,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从心底里排斥。
 沈静仪接过话头,笑容温婉:“是啊,女孩子家,总要有个归宿。说起来,你邱世伯家的烽儿,前年也从北平的大学堂毕业回来了,如今在裴都学界很是有些名气,年纪轻轻就成了裴都大学的讲师,专研史学,人都夸他沉稳有才学,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邱世伯,指的是周维安的故交,也是生意上的伙伴邱明远。邱家是书香门第,虽不如周家豪富,但在裴都颇有名望。邱烽……周霁月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模糊的影子。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总是捧着书本的男孩子,比她大几岁,小时候见过几面,并无太多交集。印象里,就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邱世伯和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觉得你和烽儿很是般配。”沈静仪观察着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两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烽儿那孩子,性子是闷了点,但老实本分,做学问的人,将来必定是稳当的。你性子活泛,正好互补。”
 周霁月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爹,娘,谢谢你们为我操心。不过我刚回国,很多事情还没理清头绪,暂时不想考虑这些。”
 周维安摆摆手,语气温和却坚定:“月月,爹知道你在外头见了世面,有新思想。但咱们中国人,讲究个成家立业。邱烽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品性纯良,绝非那些纨绔子弟可比。你邱世伯也有此意,想着找个时间,让你们年轻人先见见面,相处看看。”
 品性纯良?老实本分?做学问?周霁月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满口“之乎者也”、不通世务的迂腐形象。让她和这样的人共度一生?她简直无法想象。她所向往的伴侣,应该是能和她一起纵马天涯、探讨新知、有共同理想和激情的同道中人,而不是一个埋首故纸堆的“老夫子”。
 “爹,娘,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周霁月试图做最后的抵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就是现在这个年代,才更要找个稳妥可靠的人!”周维安语气加重了些,“外面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孩子,有个可靠的归宿,爹娘才能放心!这件事,我和你母亲已经应了你邱世伯,下个礼拜,他们一家会过来做客,到时候你和烽儿见一见。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好不好?”
 周霁月看着父母眼中不容反驳的期待和担忧,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劳。她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抗议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明白,在这个问题上,父母的观念根深蒂固,绝非她三言两语能够改变。强硬反对,只会伤了父母的心,也于事无补。
 罢了,见就见吧。反正,走个过场,到时候找个理由推掉便是。一个迂腐的学者,想必也看不上她这样“离经叛道”的留洋小姐。
 “好吧,爹娘安排就是。”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无奈与一丝叛逆的火苗。
 见她松口,周维安和沈静仪都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下周的宴会细节。
 周霁月却有些心不在焉。客厅的留声机依旧唱着软绵绵的情歌,窗外的夜色宁静而祥和。但她知道,在这片宁静之下,裴都正在暗流涌动。而她的人生,似乎也要被卷入一场由父辈安排、与她内心渴望截然不同的轨道。
 那个叫邱烽的“青年史学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符合旧式标准、却与她格格不入的“良配”吗?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对于下周的会面,她没有任何期待,只有一种履行义务般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既定命运的抗争之心。
 她周霁月的人生,绝不会轻易屈服于一场包办的婚约。裴都的夜色还很长,而她,刚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