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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可以叫我表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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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难解,但大雨又至。接二连三的雨天倒令田庄人乐开了花。
马车停至齐府时已是申时末。
韩晃撑伞稳稳将齐谡接至垂花门。女使朝露迎上来,照例问他:“二爷,是否要更衣?”
齐谡只是吩咐一旁的韩晃:“去接人。”
没有赘言,韩晃立即注意到后面那辆马车,待里面走出一位脏兮兮的娘子时,他实觉有太多不解。不过他向来跟在齐谡身边,知这位娘子乘齐府马车必不是一般人,只得压下心中疑虑。
姜雾灯瞪着杏眼,身躯覆在伞下。
韩晃撑着伞倾斜了一路。檐下幕雨成帘,待至垂花门,只觉夏日炎炎都被雨水消解。
姜雾灯好奇张望着齐府,她脸上的污泥清净了一大块,只是连着脖颈处还是一片脏污,额发搭在两颊被汗水黏在脸蛋上,和没冲净的污泥混在一起实在难辨真容。
之前在昏暗的牢狱不甚明显,齐谡现在看着只觉这人粗俗又邋遢。
“呀,你怎么只顾着给我撑伞,自己肩头都湿了。”
姜雾灯想去拍韩晃衣裳上的雨水,只是被他很轻巧的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他垂眸客套了句:“不打紧,劳娘子挂怀。”
齐谡望着,眸中更添一丝嫌弃,心里对她的评价多了句孟浪。他吩咐朝露:“带这位娘子去沐浴更衣,将她安置在西厢房。”
姜雾灯实在欣喜:“多谢二表哥。”
韩晃和朝露对视了一眼,实在忍不住朝齐谡多问了句:“这位娘子是……”
不待齐谡张言,姜雾灯很乐意介绍自己:“我叫叶徽芹,是你家二郎的表妹,你们可以叫我表姑娘。”
齐谡向来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够好,但是现在看着这脏兮兮的人咧着大白牙笑着,瞧她这话熟络的像是把齐府当自己家了,只觉忍无可忍。
在姜雾灯没有注意的时候,齐谡冷眼扫了她一圈:“这声二表哥齐某暂且担不起,娘子还是待寿县回函后再喊比较合适。”
齐谡的神情不愠不怒。
姜雾灯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他明明在刑狱里认下了她这个表妹,现在又明显不高兴。
怎么回事?
顿时不知如何张言,姜雾灯只得压下了心中的涩意道了声:“好的。”
还记得当年齐徽芹带齐二郎逛集市的时候她也去凑热闹了,当时的齐二郎活泼健谈,并没有因为她是县尉的女儿而疏远她。
只不过从现在看来,叶徽芹这位表哥的神情气性实在和当年不太一样。
待那身影走远了,姜雾灯才听到女使的一声:“叶娘子,这边请。”
姜雾灯好好泡了会沐汤,把这一身污秽疲倦与晦气全都泡干净。
女使给她备了一套蜜合色的褶裙,上身的抹胸是嫣红色如意茶花罗的样式,外头搭的是白茶缠枝纱的短衫,待朝露为姜雾灯配上柳芳绿的腰带,实在觉得眼前人恍若仙人。
“叶娘子,这套衣服很衬你。”
姜雾灯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只觉自己都不认得一般。
在寿县,她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朝露将她的发梳成圆形高脚髻,双侧戴了花筒钗。姜雾灯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钗,长指一抚,没出息的问了句:“这真的是金子做的吗?”
朝露笑而不语,姜雾灯才觉自己失态。
肚子恰时咕噜叫起来,朝露掩面而笑,道:“叶娘子,待会会有人送餐食来。”
姜雾灯嘴一抿,思绪百转还是道:“要不你还是先带我去见表哥吧。”
在刑狱里只想着脱身,却没想到被齐二带回来。能在身份暴露之前离开是最好,这期间在齐府,至少要让齐二不讨厌她。
姜雾灯又想到在牢里时齐二分明也想她死,顿觉心一冷,该怎么与齐二周旋,是得好好思虑。
天色已晚,但乌云压顶掩了望舒,不见华光。雨势小了许多,依稀从檐上滑落,断断续续。
朝露领着姜雾灯,听她问:“许久不见二表哥,不知二表哥现任临安何职,京中外祖府宅可安好?”
“二爷现任两浙路转运使职,京中府宅一切安好。”
二爷?
姜雾灯心里稀奇:“表哥年纪也不大,我好像记得他今年近……”她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想套朝露的话。
前面行路的女使只是微微侧首含笑点头却不言,姜雾灯只念这齐府中人果然不一般。
朝露先前已通报过,将人带到书房时开门的是韩晃,烛火燃的整间屋子通明,韩晃的眼眸在开门的那刹似乎更亮了几分。
“表……”
韩晃想了下又改口:“叶娘子。”
对上姜雾灯的笑靥,他听她的声音如涓如潺:“是你呀,表哥在吗?”
女人接过朝露手里的食盒,朝韩晃道:“我给表哥送些点心。”
袅娜娉婷的纤影被烛光映在窗上,齐谡听着那人的声音,心头思绪平白多了几分,他没去找她,她反而先来了。
之前听到朝露通报时,他本是不想见的,不过转念又想看看这女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停了手中行笔,齐谡朝门口那头吩咐:“韩晃,让她进来。”
他这才看清来人,眼瞧着少女不过十七二八,粉面桃腮人比花娇,提着食盒,呈皓腕于轻纱。
她面朝身旁人,言语中有些稀奇,问:“你便是韩晃?”
听到此问,齐谡更添疑虑,人已带到他身前,他的眸色定在韩晃身上,吓的他立即解释:“二爷,属下今日是第一次见叶娘子。”
齐谡的不悦压低了满室的氛围,姜雾灯心一紧。她望向齐谡,见他一身褐竹描金交领袍,头戴冠玉坐在书桌前的红木椅上,此刻正冷眼看她。
局促间,她只是轻喊了声:“表哥,我来给你送点心。”
齐谡眉间微皱:“不是叫你不要喊了?”
“可是你就是我表哥,我为什么不能喊?”
齐谡心头那股气突然散了,他首稍侧身子松下来完完全全靠上座椅靠背,姜雾灯能看见座椅上有一软枕,想来不会磕着。
“你怎知晓韩晃的?”
他锐利的双眸中升起一副饶有余味:“还有,你说的那些事我的确记不清了,可还有旁的?”
他想看看她到底能怎么编。
灯芯‘滋滋’作响燃尽了一大截,书桌前的光稍暗了些。
“你都且说说,我听听。”
姜雾灯离齐谡十几尺远而已,却觉他的身影仿若更暗了,她探不清他的心绪。
“看样子表哥是不信徽芹了,那你为何还救我出狱?”
姜雾灯头一撇,也起了心气:“若是一定要等寿县回函,我在刑房里也等得。”
没有任何犹豫,齐谡起身往外行去,一边向韩晃吩咐:“跟程典知会声,把她送回去。”
“哎哎哎!表哥,有事好商量。”
姜雾灯即刻弃械投降,齐谡的腿动不了了,他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如此离奇的时刻。
韩晃瞪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这位叶娘子生生在门口拦下了二爷,正匍在地上抱住二爷的大腿。
齐谡憋了火没发,剜了她一眼,从牙齿里蹦出两个字:“放开!”
“我不。”
姜雾灯手越攥越紧,她抬眸望向那双凤眼,不管他的怒火之盛,因为委屈言语间添了哽咽:“表哥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我在临安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早知道你在这里当大官,我就来投奔你了,哪还会撞上什么杀人案。”
齐谡沉了口气,语气没有之前锋利了:“没说不信你,起来。”
他向韩晃使了眼色,韩晃才反应过来连忙来拉姜雾灯。
被一个小娘子抱着大腿?
这简直离谱!
姜雾灯放开他后,他才好好整理了长袍,就着身边圆案的凳子坐下,韩晃也跟着将女子扶在一旁坐下。
齐谡斜眼看她,见她杏眼生津,好似受了天大的气,态度又缓下来,拾起桌上的茶杯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是要听你说,是你不肯。”
“表哥哪里是要听我说,你明明就是不信我。”姜雾灯接过来喝了口润喉:“凤砚表哥,你小时候明明活泼健朗,没想到现在当了大官变得疑心重重。”
齐谡眉一挑,眸中的意味多了几分。
凤砚?
“你知道我的表字?”
这种事情只有至亲好友才知。
姜雾灯将茶杯放好,得意道:“现在你信了吧,二表哥。”
叶徽芹当年在齐家两位衙内离开寿县后还给齐二写过信,给他寄糖娃娃。姜雾灯当时在为她研墨,亲眼看她写下‘凤砚吾兄’。
齐谡笑的高深莫测,他点点头又问:“所以你是怎么知道韩晃的?”
姜雾灯之前就想着如果要取信于齐谡,想来她要说出赵回熠威胁她的事。只不过在牢狱里,明明他也主张对她用刑之事。
也许,是因为感知到赵回熠找来的证人会牵扯到齐府,所以齐谡也觉得她死了最好吧!想到这里一则心哀,二则想着与齐谡交代的话也得好好掂量。
姜雾灯硬生生挤出两行清泪,她的葱指抚上齐谡的手肘:“二表哥,你要为我出口气。”
夏袍单薄,他能感觉到这女人的指触纤细又温热,齐谡眸一低,不动声色的将衣袖抽开了。
姜雾灯自顾自的说着:“我是被游手团伙骗了钱无处可去才在夜晚游荡,至于那艘船上发生什么我真的一点都没看到。”
齐谡的神情骤然变得认真,男人的气息扑近,姜雾灯吓一大跳,那张脸隔她不过几公分。
“你真得一点都没有看到?”
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姜雾灯只觉呼吸一滞,眼都不敢眨:“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走在岸边被石子绊了腿摔地上磕了头,给磕昏了。”
姜雾灯又低额凑近了齐谡,想让他看看伤口,她的确在岸边摔倒时把额给磕破了。那伤口融在发丝里,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朝露应该是用桂花油给她梳的发,直到姜雾灯更凑近他,花香扑鼻而来,齐谡的身躯才下意识的退了几尺。
女人抬眸间,乌仁一片水雾。
“我跟那个赵狗官也是这么说的,他非不信,把我关进刑狱司,还教我唱他给的话本。”
她又望了眼一旁的韩晃,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都轻了:“那狗官要我认下一个叫吴金的说是我相公,编排自己与、与韩晃私通……”
韩晃听得认真,只觉气一滞。
“总之,那狗官就是千方百计要将这事扯到二表哥你身上。”
“那你在牢中为何不按照他威胁的说?”
“我当然不敢胡说。韩晃的名字我没听过,但听起来觉得既是与他不对付的人,定也是来头不小的,爹爹是地方官,我怎能与这种事情沾身。”
她又谄媚的望齐谡笑:“徽芹现在才知与那狗官不对付的大人物正是表哥,幸好没有乱说话帮他陷害你,不然差点害了自家人。”
齐谡听完后眼眸一转,沉默间姜雾灯不知道在他想些什么,心里一个劲的打鼓。
姜雾灯又去扯齐谡的衣袖,声音虔诚又可怜:“表哥,我自小就将你当作亲兄长一般亲近,如今可以倚靠的只有你了。”
齐谡定定神,穆然笑起来,他没有抽开衣袖,只是安慰的拍拍她的手。
姜雾灯不自觉咬唇,神情尽是担忧:“刑狱司那边怎么办……”
齐谡的掌裹住她的,似安慰般:“放心,既然讲清楚了是误会就没有问题,知府宋大人顾着父亲也不会追究你的。待到寿县的证函一到,至多不过四五日,我自然会去帮你结案。”
男人的掌心热的很,本就是装可怜做戏,可姜雾灯竟莫名觉得耳朵一热。就算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自幼青梅竹马的邬呈也没有这样紧紧的握过她的手。
“那、那就拜托表哥了。”
姜雾灯逃离般的向齐谡告辞。
待到女人离去,韩晃去关紧了门,他实在有些不解,在齐谡身前压低了声音问:“二爷,这位娘子究竟是不是叶娘子?怎么把三爷的表字说成您的?”
齐谡正对着烛光看自己的手,想起刚刚紧握的葇荑,又自嘲了句:“正常,叶三姑母家的表妹当然只知两位嫡出的齐衙内。”
韩晃才知自己说错话,又宽慰他:“二爷,现在京中府宅都由你掌管,比起大爷三爷,总督更加器重您。”
器重……
齐谡一声冷笑,很多东西就是从娘胎里就注定不同,纠结无用。
他不再提这个话题,只与韩晃道:“这个女人很可疑。”
他想起多年前父亲五十大寿,他也是远远见过姑母的独女叶徽芹的,一个人就算几年不见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韩晃好奇:“但是她怎么会连三爷的表字都知道?”
不仅仅是这个,包括他在牢里说的糖娃娃和摔折了腿,都是三弟当年从寿县回来时的情形。
此人应是与寿县有些联系的。
齐谡吩咐韩晃:“你亲自到寿县走一趟摸清楚情况。”
韩晃有些忧虑:“二爷,如果她与叶夫人家无关,那就很可能是唐圻的人。到时候该怎么办?”
那张烛火映照的容颜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齐谡的眸中闪现一些狠厉。
他缓道:“那当然叫她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