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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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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承八年,暮秋。
京州往西八十里的官道,两边树叶调黄,风一吹,便悄零零落下,转眼就被马蹄给踩在脚下。
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向西行去。行在队伍中央的轿辇格外扎眼,青黑色的华美轿身绣着缠枝莲,被深秋的明媚阳光一照,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芒。而轿杆两头则是挂着鎏金铃铛,随着马车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跟着轿恋后面的则是二十个羽林军,身上的冷甲在太阳照射下闪过寒光,腰间配刀,身骑枣红色马,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飞扬的尘土,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
队伍的最后头,跟着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杂役,每一个都背着半人高的布包,里面塞着些零碎物品,比如简单的伤药,衣物,他们有男有女,却无一不焉头焉脑,脚步也拖拖拉拉。
“欸,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有路过的百姓忍不住压低声音,眼神盯着那辆华丽的轿辇,“这路是往西边走的,再往前就是嘉峪关了,瞧这阵仗,可不像做买卖的。”
旁边有个消息灵通的汉子,闻言只一笑,凑过去悄声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中央的轿子 —— 缠枝莲绣样配鎏金铃铛,那是亲王规格才有的仪仗,寻常人哪用得起?”
那长长的车队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那汉子才继续道,我堂叔在京州城里做绸缎生意,前几日回家省亲时说,圣上已经下了旨,要把昭宁公主许给西域的白山王。”
“想必那便是护送公主和亲的队伍。”
“可圣上不是一向疼昭宁公主吗?怎么舍得把她送那么远?” 有人皱着眉叹气,“西域那地方哪比得上京州?过了嘉峪关就是漫天黄沙,听说连水都得省着用,简直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唉。”对方轻叹一口气,“圣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揣度的?许是为了西边的安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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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没吃饭吗?再慢点儿耽搁了住的地方,公主仁慈不责罚你们,但你看我抽不抽你们!”
且在那车队之中,忽然传来校尉周金的粗嗓子,他是这护送和亲队伍羽林军中的小头目,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往下滑到下巴,看的就十分凶横。话音刚落,他一鞭子就擦着杂役们胳膊甩过去,狠狠抽在路边,溅起的灰泥一下全都扑在了杂役们的腿上。
杂役们一脸麻木,显然经常看到周金这样突然发难。
周金看着杂役们脚步变快,满意地骑马离开,又跑到公主的轿撵,殷勤地跟在旁边。
待他走后,杂役中涌起一阵淡淡的骚动。其中有一人骂得最清晰。
“这厮鸟。”那杂役吐字清晰,声音淡定,穿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是灰头土脸,头发上满是黄沙泥土,只不过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欸。”那杂役身旁的人好心戳戳她,“阿雨,小心被周校尉听到。”
那阿雨只一笑,悄声道,“周鸟忙着给公主殿下瞻前马后地提鞋,没空管我们。”
话音刚落,阿雨附近几个杂役听到便差点笑出声,没被地上的小碎石绊倒,被远处的周金一瞪,这才又恢复一脸麻木的状态慢慢向前移动着。
这队伍里的杂役,本就没几个是心甘情愿来的。多半是先前在宫里犯了些小事,或是多剪了花园里的枝叶,或是误了侍卫的当值。虽没到砍头的地步,却也被褫了身份,从侍卫宫女贬成了庶人。本以为离宫后能寻条活路,没成想直接被内务府的人拦下,硬塞进了这支和亲队伍,逼着往西走。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原地歇半个时辰,打水喂马!”
羽林军统尉的喊声终于从前面传来。队伍逐渐停下来,杂役们跟得了特赦一样,赶紧丢下肩上的东西,扎堆往驿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一躲。
阿雨也跟着走过去,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喘口气,就听见驿站院子里面传来刺耳的吵架声,有男有女,让人没法安生。
“怎么公主殿下就只有这半桶水了?这么干的天气,要是殿下渴出个好歹,你能担待得起吗?”说话的是昭宁公主身边的侍女青黛,她穿着一身水绿襦裙,正瞪着一双杏眼和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吵架 。
那胖子正是负责分发粮草饮水的小吏张五,油腻的脸上堆着假笑,手里拿着个账本。“青黛姑娘,话这么说可不对了,你又没走过去西域的路,不知道这水多金贵。殿下的分量已经是常人的两倍不止。再要多,兄弟们就没水喝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这些护送的渴死吧。”
“你胡说!”青黛的脸气得发白,声音颤抖,“出发前户部给了足够的粮草饮水,怎么刚走了三天,就剩这么点了?你是不是把水给克扣下来,再卖给路边的商队!”
“你个小丫鬟怎么说话呢。”张五脸一沉,一撸袖子往前走了两步,“我张五可是跟着宰相的吩咐跟着队伍做事,你也敢污蔑?再说了,就算我克扣了又如何。你个小丫鬟,还有这些杂役能耐我何?”
他正说着,眼神环视一周,最后落在了刚从树下走过来的阿雨身上,像是找到了撒气的地方,指着她鼻子就骂“还有你!那个谁,叫阿雨的。你站在这干什么?不去给马喂草,站在这凑什么热闹!穿得破破烂烂,一脸穷酸样。我看你这辈子就要在这喝馊水。”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羽林卫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而杂役们则是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刚才与阿雨交谈的杂役似乎想站出来想辩解两句,却被阿雨用一个眼神拦住。
阿雨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张五面前,众人这才发现这杂役直起身竟比张五还高上几分,她微微低头,轻飘飘扫过张五满脸横肉的脸庞,最后目光落在张五手中的账本。
“张吏员。既然你说用水紧张,那我问你,昨天在河西驿,我们领的饮用水是一百二十斤,而今天到落马坡,就算路上撒了,漏了,最多损耗十斤,怎么现在就剩下八十斤了?”
张五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杂役还能记得这么清楚,还会突然发难,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记错了还不行吗?账本上的数目哪有这么准确。”
“哦,记错了。”阿雨挑眉,只一笑。“希望各位弟兄过了这嘉峪关,还有水喝。”
“按张吏员记录的,杂役的每日饮水是半斤,羽林军则是一斤有余,而刚才分的时候,你怎么却给我们三两水羹,连半碗都不到,这又是怎么错的。”她说话轻轻的,像是带着遗憾,“我倒是无妨,只不过苦了各位杂役和羽林军兄弟,西域本来就干旱,如今还被张吏员充盈了司库,这......”
周围的杂役和羽林军们纷纷低头检查自己的水碗水袋,果然是被克扣了不少。
青黛也像是找到了靠山,赶紧道,“就是!我说你撒谎。现在证据摆在这,你有什么好说的?”
张五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他想把账本合上,却被阿雨一把按住手腕。
阿雨手指纤长,右手中指处带着薄薄的老茧,她手指看着细,却十分有力,竟压得张五动不了半分。“张吏员。”阿雨的声音淡淡,“你别忘了,我们护送的是公主和亲,这可是圣上钦点的大事,耽误行程,苛待随行的人可都是要按律杀头的。更别说你私吞粮草......你猜公主殿下她知道吗?”
“你猜,皇帝陛下她知道吗?要是陛下知道了,你仗着宰相的名义行威风,你猜你这头是陛下先砍,还是宰相先砍。”
阿雨微笑道。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张五的气焰,他看着阿雨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确实想借着西行的机会,把偷偷扣下的粮食和水卖给路过的商队赚点外快,没想到却被扣了顶“破坏和亲”的大帽子下来。
万一真闹到皇帝那里,别说赚钱了,怕是真的小命不保。
张五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嘴巴动了动,狼狈道,“是......是我算错了。”他用力推开阿雨的手,“阿雨姑娘说得对,是我账本没记好,刚才清点时糊涂了,物资这就补发,这就补发。”
说罢,他便朝身边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两人也不敢怠慢,赶紧跑到驿站后院,拿出两桶水和干粮。张五亲自给青黛舀了一大碗水,又给杂役和羽林军满上。
阿雨站在原地,越过张五和众人,不动声色看向驿站的二楼,那是公主休息的厢房,而此刻隐隐约约有个人影站在窗前,默默注视着底下的争执。
*
杂役们拿到足额的东西,看向阿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而羽林军同样亦是如此,之前的瞧不起也淡化几分。除了周金,他本就厌恶这群杂役,本想着看张五收拾这些人,却没想到让阿雨出尽了风头。
阿雨没在意周金的眼神,接过补发的水,水带着土腥味,却比之前带着沙子的好上不少。
半个时辰的休息很快结束,羽林卫牵马走出驿站,杂役们纷纷背起包准备上路。而周金走过来,特地在阿雨身边停了停,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想着翻身,你不过是个戴罪的杂役。”
阿雨的心里只觉得莫名奇妙,她以前从未见过这周金,没料到他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恶意,也是平生头一回见,只随口道,“多谢周校尉提醒,我知道自己是个戴罪的杂役。”
队伍重新出发,太阳慢慢西斜,风刮得越来越大,而天空突然也变得暗下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卷着漫天沙尘呼啸而来,瞬间昏天黑地,沙子狠狠打在脸上,疼的人睁不开眼,队伍传来阵阵惊呼,羽林卫赶紧护在公主轿撵边上,大喊着“护好殿下!”
阿雨被风沙吹的站不稳们只能扶着一旁的树,眯着眼睛往前看去,轿撵被羽林卫护在中间暂时没什么事情,可杂役们却被吹的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等风沙小了一些,天空亮了点。队伍已经乱作一团,羽林军统尉指挥着人清点人数和物资,周金骑着马在队伍里晃悠,一脸阴沉。
轿撵被挪到了背风土坡,青黛掀开轿帘,确认公主没事才送了口气。周金骑着马走过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土坡上头发乱糟糟的阿雨,她一脸狼狈,却偏偏还站在公主轿撵附近,像是在偷看着什么。
周金心里的火瞬间就冒了出来。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阿雨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阿雨痛的皱起眉头。
“你好大的胆子!”
“你一个低贱的杂役,也敢靠近公主轿撵。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想搞鬼!”
周围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张五也站在人群中一脸幸灾乐祸,等着阿雨被收拾。而杂役们一脸担忧,却没人敢上前,怕被周金再甩上一鞭子。
阿雨皱眉,冷道,“我只是站在这避风沙。没有靠近公主。”
“还敢狡辩!”周金怒喝一声,另一只手扬了起来,巴掌带着风声,眼看要落在阿雨脸上。阿雨眼神一冷,下意识地抬手想挡,就在这时,轿撵内突然传出一声如水的叹息。
“周校尉,你何必如此。”
周金立马放下扬起的手,赶紧单膝跪地,对着轿撵道,“公主殿下,我看着杂役实在居心不良的样子,她在路程中......”
“周校尉。”那声音打断他,“路途已远,人心本就易生倦怠,些许口舌之快,何必较真。你身负护驾之责,当以队伍安稳为重,而非在这些小事上动气。”
周金讷讷无言,半晌后只得听命,还不忘回头呵斥阿雨,“还不快谢过公主殿下仁慈。”
阿雨刚才似乎一直在神游物外,听见周金喊自己名字,才慢慢回神,见周围的人都注视自己,才反应过来是公主开口让周金消停。
阿雨上前一步,刚准备向公主谢安。却听见一道清脆的玉饰碰撞声突然从轿辇里传了出来。紧接着轿帘微微动了动,一只白净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而那手里捏着把白玉折扇,轻挑轿帘。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林探花。那年金銮殿前一别,已三年未见。大人还欠我一杯桃花酒,可还记得?”
昭宁公主微微一笑,朝林雨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