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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攀雀入槐(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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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色正浓。
西里间热雾氤氲,水声不绝。绣屏上搭着中单、抱腹和裈裤,浴桶旁摆着一张小方几,上面点着一柱桂花香。
自赵侑泽归家后已过去四五日,每每入夜,眼睛隐约能见得一些光点,可太阳一升起,眼前便又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荒芜得可怕。
父亲前日便回来了,肯定已经知道了薛府发生的事,可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只来瞧过一眼,便撂下一句‘好好养伤’就匆匆地走了。
好像他并不重要。薛府并不重要。
赵侑泽再次将头埋进水中,睁着眼,盯着浴桶底面的木纹,平心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
桌上的香已经燃烬多时,飘着幽冷的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闭气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了。靠在桶壁上,水珠顺着他的发丝、皮肤往下滑落,最终没入水中。他能感觉到身体在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地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很特别、很新奇,也令他恐惧。
第一日,他的耳后长出细密的鳞片,虽然很快就退了下去,只留下一道道芝麻粒大小的痕迹,他看不见,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
第二日,他的双脚开始疼痛,能摸到变细的脚骨,连脚踝骨也趋于扁平。
第三日,他发现自己在水下可以不呼吸,会觉得从小到大都讨厌的鲑鱼好吃。
第四日,他沉在水中一个时辰都不会有憋闷感,甚至觉得水下比陆地更舒服。
第五日……
他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人了,杂役在隔着两个院子的蘅芜苑被黄芪打骂,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归养好了伤,与石斛在院子里练刀时不小心受了伤,他在屋子里就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好在,他没有变得想吃人肉。
过了好一会儿,浴桶里的水变得冰凉,赵侑泽才‘哗啦’一声站起身,跨出浴桶,随手拉过架子上干净的抱腹、裈裤穿好,再披了一件中衣,摸索着来到小塌边,试探着为身上的伤口逐一上药。
先前被肥遗抓伤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嫩肉,手摸上去能摸到轻微的凸起,软软嫩嫩的,这样的愈合速度,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上过药后,他随手扯过一件斜领交襟褙子穿上,只系好系带,任由其松松垮垮得坠在身上,这才越过外室去了东稍间。
石斛正在帮赵侑泽誊抄文书,见世子过来,赶忙跑过去搀扶。
“案卷抄完了吗?”赵侑泽问。
石斛将他扶到交椅上坐下:“还差最后几页。”
“先念给我听。”
这是安氏灭门案的案卷,由大理寺归档直接递交给了官家,前日他进宫了一趟,找了个借口将案卷借了出来。
他还记得借案卷时,官家那满含深意地打量,还有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有些事,朕不说,不代表不知道、不去做、不会管,只是朕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赵侑泽只当听不懂。
他很早就发觉官家与父亲的关系不像表面那么好,否则不会常常接自己去宫里住,带着自己去看一些本不该他知道的事。
比如妖。
他第一次知道妖,了解妖,其实并非因为父亲,而是来自官家。他能隐约感觉到官家对于妖的态度很暧昧,包括对当年平西侯府的遭遇很暧昧,甚至他能隐约感觉到平西侯府的灭门,是官家放任的结果。
如今细查案卷,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案卷上的记载很详细,府宅烧毁的情况、尸体的辨认、对幸存者安澜的询问、调查的进度以及对知情人的询问,逻辑缜密、环环相扣,看不出半点他需要的线索与破绽。
可安澜说,肥遗是她的仇人。
如果有妖参与,以钦天监的能耐,不可能没察觉,平西侯在定州的府邸,可是在定州城里,钦天监的灵丝那般密集,单凭肥遗一个人,不动用灵力是不可能的,可他一旦动用了,钦天监一定会知晓。
可案卷上没有写,是被人刻意隐去了吗?
笃笃。
北侧的窗户被敲响。
石斛扶着赵侑泽起身走过去,给窗户拉开一条缝。
窗户外站着官桂,她一袭窄袖劲装,嘴唇干得起皮,额上带着汗珠,两颊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世子要的东西。”官桂递过来一支竹筒。
撬开竹筒的封,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麻纸,一边裁剪干净,另一边就跟狗啃的似的参差不齐,显然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每一页都记录者几个人名、生平、常去的地方、频繁接触的人。
“林音,万春堂歌姬,咸平三年九月被洛阳商人越海赎出,纳为妾室。原籍卫州,父亲是卫州虞氏的赘婿,母亲是虞氏独女,虞氏没落之后便带着二房的堂妹逃难,中途失散。林音父亲有三房妾室,共有三子一女,曾在卫州经营车行十三处,布行六处,客舍三处,主做卫州、汴京、洛阳三府的生意,人脉广博。”
“云芝……”
余下还还有很多人,赵侑泽没让石斛继续念,而是拿过文书收好,对道了声谢,然后去往碧纱橱内,敲开墙角的暗格,将这只竹筒与其他竹筒放到了一起。
那日他让石斛悄悄去找官桂,就是想趁着黄芪不在,让官桂帮忙查点东西。
这几日,官桂陆续送来十四个人的生平,这是四个人皆是与黄芪认识,并与恭亲王见过面的,有几个还与恭亲王有过一夜春宵。
石斛正要关窗,官桂伸手便挡住了,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有话想问世子。”
赵侑泽扶着碧纱橱,在石斛的帮助下走过来:“你问。”
官桂:“你在薛府,有没有看见……看见一条白蛇?”
赵侑泽面露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看见了,对吧。”官桂道,“其实、其实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总是会忘记一些事,前几日薛府闹出了事,不知怎的,那些被忘掉的事又重新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好像、就好像它们原本就在,只是被关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某一天,门锁坏了,它们出来了,你能明白吗?”
“所以呢?”
“在那些记忆里,有一条白蛇,她救了我,喂我吃了她的肉,她说她是在报恩,还有,她唤我薛宁。”官桂无声地落下一道泪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更奇怪的是,记忆里的她和我,是后晋的子民,没有大宋,没有王府,没有你,只有无穷无尽的战争,人肉之价,贱于鸡犬。”
赵侑泽蹙眉:“你确定不是梦?”
“不是,就在你被黄芪带回来的时候,石斛前脚刚走,我本想着先借口去趟书房,谁知道刚站起来就一阵头痛,然后这些记忆就见缝插针似的钻了进来。我清醒着、清醒着的看着它们被释放,拥挤在所有的记忆里。”
她讷讷停下,顿了顿又说:“我还看见了你。小小的你。在一处地牢里,你坐在水池边上,有一条……银白色的鱼尾。”
赵侑泽的第一反应是官桂受了刺激,把梦里的事当了真,可联想到自己这几日的变化,又不确定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关于我的那段记忆,你能讲给我听吗?”
……
在那份突如其来的记忆里,赵侑泽是被渔民从大海里捞上来的。
打鱼的人是官桂的二叔,刚将他捞上来时,以为是鲛人,可仔细辨认后发现他的耳朵与鲛人不同,鱼尾也格外的长、大,尾巴尖宛如钢刀,泛着幽冷的寒光。
这座海边的渔村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信奉着东之神句芒,世世代代都流传着关于句芒与鲛人的传说。
老人总说,在太阳升起时,若阳光能穿过外层的树杈,落在最大树最中心、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人们就能看见坐在那里的春神句芒。
他俯视着东海,保佑着沿海而居的人们。
有‘鲛人’被捞上来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有一位大人物来到了这里,他叫赵舒,是一位很有钱很有钱的商人。
他在自己的府上开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牢,在地牢中凿出了一座水池,把赵侑泽关了进去。因为官桂的母亲做饭的手艺特别好,被大人物的随从征用,专门做饭。
有一次,娘亲带着官桂去了大人物的府上,说是要送她去学刺绣,将来能赚些银钱,也好嫁人。她跟一群同龄的小姑娘坐在屋子里跟着一位老嬷嬷学了半日,倍感无聊,就想着溜出去找娘亲。
溜出屋子容易,毕竟老嬷嬷老眼昏花,可要出府却很难,因为这府邸太大,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府门在哪儿,她又不敢找小厮丫头问路,怕被捉回去。
不知怎么走的,她发现了一处山洞,沿着台阶往下有一道没有上锁的铁门,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水声。
她有些好奇,走了进去。
地下有好几条通道,但大多都是昏暗无光的,唯独有一条,里面透着莹莹白光,官桂记得父亲说过,有的有钱人会在地窖里藏夜明珠、宝石、贝母等等各种值钱的宝贝,这些宝贝会发出白光,让地窖无灯自亮。
她往里走了很久,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松软,踩上去一晃一晃的,像是土壤下积了很多水。她用鞋碾了碾脚下的土壤,湿湿滑滑的,有点诡异,不像是土,倒像是剃了麟的鱼,软不拉几还黏腻腻的。
官桂四处望了望,这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比矿洞黑多了,直到在甬道的尽头看到一条油灯槽,用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灯盏,这才勉强看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
白花花的,跟扒广肚似的,仿佛每一寸都被精心汆烫过,行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洞,挤挤挨挨贴在一起。
关键是,它们是活的,在一呼一吸间缓缓收缩又释放。
官桂对这些奇异的东西不怎么怕,听惯了外祖父讲的神话故事的她,更多的是好奇。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些一张一合的孔洞,上面带着些许粘液,触感像蜂蜜,但闻着一股子腥臊味,就被这么轻轻碰一下,立刻就像含羞草一样缩了起来,没两秒就枯萎、黑掉。
在往前走,甬道的尽头是一处月亮一样圆的大房间,墙壁上开凿着大小相仿的孔洞,跟蜂窝似的。里面好像种着什么东西,可蜜糖似的黄褐色外壳不是很通透,官桂趴在上面也没能看清里面。
她又换了一个,看不清再换一个,偶尔遇到一两个很通透的蜜糖壳子,可里面只有黑色的土壤和一张不知道腐败了多久的动物皮。
官桂在里面逛了一圈,最后看向正中央那只巨大的蜜糖茧上,这只足足有四五人高,茧外面用几片巨大的白色纱帐遮蔽着。
她走到纱帐外好奇地拨开纱帐往里瞧,茧的底端空空的,可刚一抬头,就吓得一激灵,倒不是因为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这蜜糖茧里封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睁着双眼,眼瞳是桃花一样的粉色,嘴唇泛白,皮肤如同汉白玉一样苍白,她的背后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口,一条白中泛着橘色的脊骨,脊骨处生长出许多根系,它们扎进了女人背后的土壤里,然后长出了一株小树苗。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让官桂一直盯着对方瞧,甚至忘记了恐惧。
真正吸引着她目光的是女人身上的伤口,翻出来的皮肉不是血红色的,而是如同黄金一般的金色,她的经络像是用一颗颗珍珠串起来的,骨头是翠绿的玉。
这是神的躯体吗?外祖父讲的神话故事里,神的血就是金色的。
她被这样的画面震撼了,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走到那枚巨大的茧下,可刚一靠近,茧里就露出数千道纵横交错的经络样纹路,这些纹路里不知流淌着什么东西,粉嫩嫩的,不像血,更像是一朵朵活的桃花。
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路延伸至女人的身后,缠绕着脊骨与根系,最后在女人的后心处聚集。
这一簇,密密麻麻地,相互间粘连的地方还会像糖浆一样拉丝。
官桂既恶心又害怕,慌里慌张地往后退了几步,结果不小心被纱帐绊到,一下子失了重心,噗通一声栽倒了地上。
纱帐撕拉一声就裂了,不知道牵动了哪里,四面的蜂巢开始轰鸣、震动,有些甚至裂了条狭长的口子,一股恶臭从中飘了拉出来。
正当她想要转身逃离的时候,从她来时的那条甬道里面突然传来一阵闷哼声,还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当脚步声朝着她靠近的时候,官桂被吓得汗毛倒竖,登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往右侧一条寂静的通道里跑,跑了好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一扇铁门半开着。
她悄悄地推开铁门,就见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边坐着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他的上身只批了一件纱衣,露出若有似无的肌肉,而下身半没在水池中,是一条漂亮的银色鱼尾。
十岁的官桂很难用语言去形容这样的美的景象,登时呆立住了,可很快,又被靠近的脚步声惊醒。
丰神俊朗的少年听到动静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官桂:“凡人?”
官桂木讷的点点头,往里小跑了两步,红着脸弱声弱气的问:“我、我能在你这里躲躲吗?我不想被人抓到。”
少年歪了歪头,目光平淡无波,他瞥了一眼铁门的方向,冷漠道:“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是来接我回家的。”说罢,他轻轻一摆手,从水池中带起几滴水珠,这些水珠在半空中化作了水雾,朝官桂扑来。
官桂来不及后退,被水雾扑了个正着。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想要睡过去。
倒下的瞬间,她昏暗的视线中有一丛丛人影从铁门掠了进来,只听得那少年说:“把她送回家吧,她不是我要找的人,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
说完这句话,又有一道铁链拖拽的声音传了过来,官桂的眼皮已经不听话地闭上了,只能听见是一个男人在哀嚎着求救,伴随着木棒锤击肉骨的沉闷声响。
“别打死了,还得问出她的下落呢。”少年道。
“主上放心,属下有分寸。”
在官桂昏沉的意识中,惨叫声伴随着恶毒的咒骂,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氐人族的神,不得好死。
……
官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忘记的这段记忆,她只知道是赵舒救了自己,养活了自己,几百年过去,她学会了遗忘,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尤其是在二十年前,她再度遭受重创,她开始只能记得进五六年的事,再往前就变得很模糊,过去正在被她自己一点点抹去。
但她仍旧记得第一次见到赵侑泽时的情形,记得廊桥上那位因父亲突然的改变而哭泣的少年,记得对方给予自己的熟悉与澎湃心跳。
就是这样的熟悉,让她忍不住屡屡为他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暗中帮助他,甚至与他结成了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
官桂:“你说,那些记忆真的是我的吗?我没有灵力,却能活上百年,已经不算是个人,说不定,是我一直在不断夺舍别人的躯壳,那些记忆才会被封存起来,而现在,躯壳的主人要回来复仇了。”
赵侑泽:“想那么多没意义,就算记忆是真的,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不知道你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自己是从母亲肚子里降生的肉体凡胎。上辈子与这辈子有什么关系呢?早些睡吧。”
官桂依旧挡着窗户,不肯让赵侑泽关上:“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没关系,这不重要。可是,有一个疑问,我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赵舒的铜雀台里住着许多姑娘,这些姑娘都只能活过三个月,独我例外,你说,他为什么要一直留着我呢?”
赵侑泽没吭声,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阴影,这些年,他选择了麻木自己,对铜雀台里的欢声笑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时,他总是会心跳加速,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平心而论,他不觉得父亲有多喜欢官桂,他对待官桂的态度就像是在对待一个用得趁手的物件。在父亲领回官桂的头一年,他曾多方打探过关于官桂的消息,试图找出她的弱点将她吓走。
可越打听越觉得奇怪。
父亲是一位亲王,官家之下万人之上,是官家最信任的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为什么非要跑去贫穷又落后的海边,带回一个渔民的孩子?她长得可爱,却并不十分美丽,比起以往向父亲献殷勤的、世家的贵女们差的太远太远。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赵侑泽一直在留心父亲与官桂的一举一动,当官桂主动示好时,他并没有拒绝,反而假装自己对她很信任,适当的交换与讨好,与对方保持着一种不近不远的关系。
今日官桂说的话,倒是给赵侑泽提供了另一条路:假如官桂在还是人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赵舒了,那么现在的这个赵舒,真的是他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