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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善河村与画皮术(十) ...

  •   黑暗中,脚下的幽幽水波像是一条要缠在你身上的蛇,而四周衣香鬓影,粉黛沉疴。

      调笑声如同倾泻下来的如瀑长发,在粼粼波光之中,唤得酣睡的欲望愈发燥热起来。

      安澜延长了呼吸,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一颦一笑,忽略那薄纱之下若隐若现的硬朗轮廓,心中暗骂此妖卑鄙。红袖坊的小倌都没几个有这种好身材的。

      她闭上眼,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幻觉,然后在黑暗之中尽量小幅度地摸索,她的位置靠近掌柜盘账用的柜台,往后退了几步便摸到了木头做的台面。

      很快,指尖触碰到了一厚摞纸,应该是账本。

      悄无声息地将账本拿在手中撕下来一页,绷紧神经感受周围的变化,同时,用玉骨簪划破手指,摸着黑缓缓在上面写下一个复杂的咒文。

      这个咒文她不知道练过多少次,即便看不见也能完整的默写出来,能感觉到每一笔落下时的艰涩感,一笔比一笔写得艰难。

      桌椅的碰撞声、摩擦声在黑暗中太过清晰,由远及近,不知是不是江辰。不过比之更快的事一股冰凉的湿气,它像拔步床前层层叠叠的帐幔,一层接着一层擦过皮肤,很快侵入到安澜周身的每一寸空气里。

      她微阖双眼,集中精神探听周围的动静,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停了。

      有呼吸喷薄在安澜的脸颊上,几息后,脖颈微潮的皮肤上传来冰凉、水滑的触感,那是一只刚刚浸泡过冰水的手,它拢在安澜的脖子上,正缓慢的顺着脖颈到下颌的曲线向上移,抚过脸颊、眼睛、额头,直至天灵。

      “你很漂亮。”祂的声音比之前要沙哑许多,像是被烟气熏过一样。相比薛文蔚的娇俏,这更低哑暗沉,像是一位男子才会有的嗓音。

      “安澜!”江辰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你别动她!”

      “倒是清醒得挺快,我还以为你这张漂亮的脸蛋能让他沉迷得不可自拔呢,看来,他也没那么喜欢你嘛,”祂低低笑出声,语调里充满了洋洋得意:“别指望他能救你,他找不到你的。”

      安澜不断地在纸上画着咒文,血腥味儿飘进了妖物的鼻息。

      “你的血也很甜。”祂面露沉醉,“不过,我更喜欢你这张皮,既然你坏了我们的好事,让我丢了虞家那张皮囊,那便用你的来补吧。到时,有了你这张好面皮,再采补了江家郎君那身极纯的阳气,我的功力定能再上一层楼。”

      当最后一笔落成时,安澜额头上都是汗,手疼得。“薛文蔚”的手摩挲着她,就像在轻揉着一个美梦,掌心下能感受到如烈阳般灼热又澎湃的灵力,这股灵力现在远比这幅漂亮的皮囊更吸引人。

      “薛文蔚”渴望吸干她的血液,抽尽她的骨髓,使之与自己融为一体。

      “你为什么不求救?”“薛文蔚”舔着唇,如蛇一般窄长的舌头刮擦着安澜脖颈侧边的脉搏上,发出怕擦怕擦的湿黏声响,“当年我剥薛家小娘子的皮时,她可是哭着给我磕头求饶呢,要不是不想破坏了她的皮相,我一定要让她给我磕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再剥了她,嘻嘻嘻。”

      粗粝的笑声回荡在四周,试图恐吓眼前的猎物,可惜临到生死一线之时,猎物反而心平气和。

      “你为什么要穿人皮?妖是可以修炼出自己的皮囊的。”安澜问。

      “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没回答,”它说,“不过,你长得最好看,我喜欢你,倒是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拿走别人的,比自己捏一个要轻松多了。”

      说着,它的手用力攥紧!

      安澜猛得睁开眼、迅速抬手,将手中折成匕首形状的纸狠狠插进了那人的胸膛!黑气瞬间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妖物捂着胸口哀嚎一声,连退数步,带倒一片桌椅板凳,安澜也不去管它,拨开涌上来的“男人们”,径直朝东南方向跑去,在摸到墙角放着的铜壶后,将还在流血的手指狠狠往眉心一抹!铜壶按在墙壁上:

      “一念观山海!镜门!开——”

      铜壶瞬间液化为一面铜镜,铜镜迅速沿着墙壁翻转、复制、铺设,几乎在三息之内便铺满所有墙壁。黑漆漆的屋子瞬间变成了铜镜的海洋,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妖物的模样完完本本的展露在了安然面前。

      人身蛇尾,胸口处还扎着安澜那柄纸匕首,而她那张脸,因着匕首带来的蚀骨之痛狰狞扭曲,却难掩薛文蔚本身的光荣鉴物、艳丽惊人。

      “好好好,扮猪吃老虎倒是被你们给玩儿明白了。”她拔下胸口的纸匕首,丢在地上,“没想到,如此一个玉莹尘清的可人儿,竟是个折妖人。”

      安澜捏紧玉骨簪,化簪为刀,一脚踩在桌子上,飞身劈向妖物。

      “薛文蔚”身子一转,眨眼间便已到了角落,令安澜劈了个空。她脚边跪趴着一个枯皮老妪,抖着身体,在江辰持锏劈来之时,拎起老妪丢在了门口:“穿好你的皮。”

      老妪跌在了杨夫人那副皮囊之上,将肩膀处压了个褶,她赶忙捡起来珍爱地拍了拍灰,重新穿在身上。然而那副皮囊已经被安澜整个划开,即便穿上了,身后也有一道血痕,像是鼓起的一道疤,红红的,蚯蚓一般。

      “毁了,毁了,都毁了……我的皮囊,我的脸!”

      另一头正与江辰和安澜交锋的“薛文蔚”恶心地轻嗤一声,手指抠进被匕首刺出的那个孔洞,往上一拽,属于薛文蔚的皮囊被整个拉了下来,跟脱衣服一样简单。

      薛文蔚的皮囊被她丢到了“杨夫人”的脸上,皮囊之下是另一副更美的皮囊,只是这幅皮囊明显皱巴了不少,瞧着有三四十岁。

      “穿着她,滚!”

      “薛文蔚”跑神的过程中,安澜的刀刃已经逼至近前,她蜂腰一闪,刀刃擦脸而过,而江辰的铁锏已紧随而至,直逼妖骨所在。

      就在铁锏要刺破妖物大椎穴的一瞬间,两人身后的铜镜四分五裂,一股阴气直逼而来。安澜急急回头去挡,从刀刃侧边瞥见一条三指宽的黑色绸带,衣襟上绣着的银色云纹。

      随即,“杨夫人”身后的铜镜也发出破碎的声响,有一人从裂缝中伸出手,一把将“杨夫人”拽了进去。

      安澜再冲到铜镜前时早已来不及,铜镜瞬间化为飞灰,四散而去。

      “哎呀呀,看来今日没工夫陪各位玩闹了,”人身蛇尾的妖物闪身贴至安澜身后,在安澜转身抬手要捅的时候一把掀开她的衣摆,抓住她的小腿,细长的手指贴在小腿肚上,一个用力想要将她摔翻在地。

      安澜抬腿想要用膝窝横卷妖物的脖颈,顺势甩开这黏腻的手,却不想在踩上对方肩膀的一瞬间被对方探入腰侧,冰凉的触感令她浑身一个激灵,以惊人的腰力抬起另一条腿,翻身绞住妖物的脖颈就要用力。

      而妖物满意于掌心里滑腻柔韧的触感,在江辰横扫而来的一瞬间轻易从安澜的攻击中滑出,然后掐着安澜的腰往江辰怀中一推,右手五指扎穿背后的铜镜身体缩了进去。

      “小美人儿,奴家徐阿潇,若有机会,奴家还会来找你的,嘿嘿嘿。”

      哗啦啦——

      在徐阿潇的身影消失的刹那间,铜镜碎了一地,安澜猛得吐出一口血。

      “安澜!”江辰面露惊慌,想要检查安澜的后脖颈处。

      “别碰我!”安澜抬起手阻止。

      从极度嘈杂到彻底寂静,也就三息,安澜根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到,那人就破了她的镜阵!

      有风从被破坏的门板处涌了进来,渐渐凉却了她一身细汗,也吹凉了她的心。

      她站起身,推开江辰:“你见过她,什么时候?”

      江辰的眼角明显一颤,眸中透着股焦躁:“十四日前。”

      “十四日,”安澜“哈”了一声,质问道,“我们司天监的江大人什么时候手脚这么慢了,足足十四日竟连只妖都抓不住。怎么?温柔乡里呆多了,不止身体虚,灵力也虚了是吗!”

      “不是!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故意给我给我半本自己誊写的手札?你以为我认不出你的字吗?还是要解释你们司天监又想出什么新的,帮官家寻长生的方法?又或者,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从来不参与那些踏春宴的你,为什么会突然要跟婶婶去恭亲王府的夜宴?为什么“杨夫人”会出现在那儿?为什么虞家的姑娘会死?杨夫人原本也姓虞。”

      安澜已经失去了质问的心情:“你能回答我哪个问题?”

      江辰哪个都回答不了。

      “我不会害你。”所有辩解都变得苍白无比。

      安澜冷笑:“可你也不会帮我。”她望着他,“因为我在找的东西,官家也想要。”

      后面的话通通听不清了,江辰只觉得耳边轰鸣一片,像被人都投罩了张桐油纸,朦胧、恍惚、黏腻。

      他最不喜欢安澜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不喜欢她总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更不喜欢她这般恶意揣测自己:“安澜,你为什么总把我往坏处想?”

      “因为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江辰深吸一口气:“好,既然你认定是我的错,那就是我的错好了。可我没帮你吗?我给你手札,帮你收集字画、古籍、壁画,我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江大人,您是觉得在给官家献上原本,再给我一份拓本就叫帮吗?让司天监的人每一次都抢在我前头就叫帮吗?把我放在屋子里的东西拓印下来先给官家就叫帮吗?”

      “不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害你,我没有完全照着画……”

      “别说了,”安澜止住话头,“玉簪受了重伤,我已经传信回府,以云星云月的速度,估摸着酉时之前就会到。杨敏儿的尸身你帮杨掌柜安置一下,然后回汴京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安澜……”

      “对了,我用的那些药材记得要处理掉,别让有心之人得了去。”

      江辰想要抓住安澜的手臂被避开。

      “别跟着我。”

      望楼上的铜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两人顺着破掉的大洞望去,笼罩在县城穹顶的灵丝正在剧烈地颤动着。

      “司天监的人来了,如果不想我因为在城内动用灵力而被抓进去,就放手。”

      已经搭上安澜手腕的指节滑落了下来,一如往常每一次相遇过后那般。

      她是秋日的风,冰凉如刃口,会托着落叶走,却不会为落叶停留。

      。

      安澜没有留在牟县,而是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入了洛阳。

      临睡前,她从荷包中拿出了那枚三指宽的黑色绸布片,这是她在那股阴气袭击自己时,削下来的。她揉捏着着跟手掌一般长的绸布片,清凉柔顺的触感、细密的山形斜纹绞织,是江南进贡的缭绫。

      她记得,缭绫大多都送入尚宫局制作官服了,少量拿来装裱官家的书画,余下的随着其他绸缎赐给了公卿。镇国公府有两匹,三位郡王各四匹,两位亲王各六匹。

      郡王均在封地,无召不得擅离。两位亲王一位是官家的五叔,当今宗人府的府令,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只有一位女儿,是宁溪郡主,远嫁小勃律,另一位亲王便是官家的弟弟恭亲王,但恭亲王如今身在定州,并不在京中。

      难不成真是恭亲王世子赵侑泽?

      这一夜,安澜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着。

      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江辰和赵侑泽的时候,是镇国公府在汴京的暖房宴上。

      那一年,十岁的安澜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爹娘,被宜善禅师领到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并不意外,将她交给夫人后,便与宜善禅师去了书房。

      两人谈了很久,最终,安澜留了下来,成为了镇国公的养女,江府的三姑娘。

      后来,宜善禅师常常过来,每次过来都会叫安澜来见,教她术法、符咒,可娘亲临死前在她身体里下了禁制了,任何术法、符咒在她手里都会大打折扣,有些复杂的符咒若不用她的鲜血绘制,甚至会变成一张废纸,也不知道师傅非要她练这些做什么。

      她不明就里,但想到娘亲临死前将自己托付给了宜善禅师,让自己认他做了师傅,那她便不会忤逆。

      当时,她每日都沉浸在失去娘亲的痛苦之中,想尽各种办法要离开镇国公府回家里去,就算家里没有亲人也无所谓,那里是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是家,而镇国公府不是。

      可镇国公府看得太严了,她根本没机会逃跑。因为想不开、意志消沉,她逐渐瘦了下来,甚至连门都不出了,每日就坐在窗前的小塌上画符。

      直十四岁那年的春天,镇国公夫人拿来一份帖子,说要带她去皇后娘娘办的春日宴。她本不想去,奈何拗不过镇国公夫人,便只能让丫头们给她梳妆打扮,强打起精神去面的一群不认识的豪门勋贵。

      当时,镇国公夫人和恭亲王妃是坐得离皇后最近的,镇国公夫人乃是和宁郡主,母亲是云霞大长公主,与恭亲王是堂兄妹,因此每次皇室设宴,她的座位都要靠前。

      安澜就坐在镇国公夫人身后,端着一副假笑,听着别人的议论,偶尔点头附和,所说的词句总也逃不过‘哦’、‘是吗’、‘原来如此’、‘我竟不知’。

      直到身旁有贵女惊呼出声,小声指着球场中央的骑马对阵的两个少年郎:“是镇国公世子和恭亲王世子。”

      安澜顺着看过去,只见殿外有两位少年并肩而来。

      一个身穿红色直裰,眼绑红色绸带,沉静内敛,有宫人弯着腰想要上前搀扶,可他只是缓缓避过,拎起前摆抬高脚从容地跨过门槛去;而另一个身穿青色窄袖澜袍,明媚张扬,手上甩着银锁,临到殿门前被宫人陪笑着轻轻拦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解掉银锁,双手一缠一抛,撂到了宫人举过头顶的托盘上。

      同样的长身玉立,同样的丰神俊朗。

      “这是刚从猎场回来?”

      “八成是,听说恭亲王世子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对妖物变得特别敏感,这些时日一直被恭亲王压着在猎场练那双眼睛。镇国公世子好奇,便也跟着去呆了几日。”

      因为两位世子年纪尚小,不能下场弈棋亦不能饮酒,便被各自的娘亲压着坐在位置上陪皇后娘娘说话。恭亲王世子赵侑泽倒是坐得端正,皇后问什么就答什么,给人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

      江辰就完全不同了,坐不了一刻钟便想逃,被他娘拧着耳朵强行按在了位子上,还让他多跟安澜聊聊天,日后出门玩也带着安澜。

      那时候江辰对安澜的态度已经明显好了不少,不像刚开始那样,把安澜当做抢自己爹娘的大恶人。

      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最是嘴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敢应承,生怕答应了日后带着一个小姑娘出门玩儿,会被笑话养了个小媳妇儿,于是当即就‘造反’了,说他绝不带着‘丑丫头’出门,丢人!

      当时安澜正挽着袖子拿筷子挑鱼刺,闻言差点把鱼肉戳成碎渣。

      旁人听见江辰的童言童语当即笑了起来,说他现在不带着安澜玩,还这般品论人家的外貌,以后有他后悔的。

      而坐在对面的赵侑泽不知是安慰还是有别的心思,竟开口替她解围,说江辰有眼无珠。

      两人差点因此打起来,当然,是江辰单方面想打赵侑泽罢了。

      安澜还记得,当时在一片喧嚣之中,矜贵如雪的恭亲王妃看她的眼神,就像神佛在看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尤其是在赵侑泽将桃枝送给自己之后,那是皇后娘娘要赵侑泽攀来送人的,送给席上最漂亮的姑娘。不知怎的,赵侑泽穿过被琉璃罩子罩住的层层灯烛,越过无数含羞带怯的目光,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躺在床上的安澜翻了个身,捂住自己的胸口,拉高被子遮住自己的脸,试图用这种方式压制住心间的浮荡。或许她是席间唯一没有靠山的吧,给别人免不了起争端,给她是一种怜悯。

      这般安慰过自己之后,她将手持桃花的赵侑泽从脑海中赶走,然后紧紧裹着被子胡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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