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入了岭南西道,便见瘴雨蛮烟,耸入云雾的林子密布,将头顶遮的不见天日。
潮热的湿气侵进人的衣衫,硬生生逼出一把把汗,冯莹用袖子抹了一把,却将衣袖上的泥灰蹭脏满脸。
冯莹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像吞针一般,脚上的镣铐磨过地上的石砾,发出嘲哳的声音。
“都行动快点,再走十里就是递铺,到了递铺有粥饭吃。”兵卒厉声呵道。
话音刚落,冯莹身侧一女子便突然翻了白眼,直直倒下去。
一路上冯莹对突然有人倒下不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人群中也没人发出半点惊呼,只像待平常事一样投注了目光过来。
冯莹自身不保,本无力管别人,但又想着已快到递铺,万一人还能救活呢,便俯下身子,查探女子情况。
在二十一世纪,她父母都是当地有名的中医,虽然她并未像父母一样踏上学医之路,却也耳闻目染知晓一些。如今她意外穿越成了乐坊舞姬,还因涉案与乐坊姐妹同踏上流放之路,见多了人命如草芥的事,之前行路途中救人与不救无异,但现在已经快到终点,她再不能视若无睹。
女子面孔发青,双眼上翻,已是濒死之兆,冯莹紧急掐了女子的人中,按压女子的足三里与内关穴,随即又迅速将女子踢着腿倒立起来。
“你怎么样了……醒醒……醒醒。”
然而女子仍然未醒,冯莹只得跪下来按压女子胸膛,做最后的尝试。
“多管什么闲事?!”兵卒走过来一脚踹在冯莹的肩膀,本就虚弱的她被踹了人仰马翻。
随后兵卒冲另一个人道:“又死一个,你去刨个坑将她就地埋了,其他人继续压着这些流犯赶路。”
“娘的!”那兵卒淬了一口:“这苦差事终于到头了,等这些人进了窝棚,咱们弄两盅酒好生喝它一场!”
冯莹捂着肩膀慢慢爬起,无力地看了一眼地上晕厥的女子,却见本来已没生气的她突然猛地吸了口气,随后大口喘息起来。
“官爷!”冯莹见状立刻跪下来,往前爬了两步,满眼殷切恳求道:“官爷!人活了!求求你,给她一口水喝吧。”
“只要喝一口水就行了,官爷,你行行好吧。”
方才叫人埋尸的兵卒回过头来,看见冯莹居然真将人救活过来,轻笑一声,“呦!有点能耐,人还真叫你救活了。”
或是不想失去一个劳力,兵卒示意旁边的人一眼,施舍给女子一口水。
那女子迫不及待地拿起水壶灌进嗓子里,甚至被呛得咳嗽了好几下,但也因此彻底恢复生气。
见状,兵卒将女子毫不怜惜地提着肩膀逼她站起:“既然活了,就站队伍里去继续赶路。”
女子来不及擦擦嘴上的水渍,流犯的队伍已经重新行动起来,她只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跟上去,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托住了她的后背,让她的力气稍微缓一些,她侧目看过去,是刚刚救了她的冯莹。
她与冯莹同是乐坊伎女,但一个舞蹈,一个习乐器,并不相熟。自打乐坊出了命案,冯莹便仿佛受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我要回家”、“你们是在演戏吧?”之类的话。后来人倒是恢复正常了,但记忆却受损严重,连同在一个乐坊里共事的姐妹们都记不得了。
她勉强撑了一个笑容,哑着嗓子道:“冯莹,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现在早被他们埋土里了,咱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
“不必谢。”冯莹顺口道。
“你大概也忘了我的名字,我是月惜,今日你救我一命,我日后定会还你的。”月惜声音微弱,几乎只有气流。
“月惜。”冯莹念了几遍她的名字。之后两人就再无交流,只一心奔着递铺的方向走。
好在十里路并非难以跨越,最终所有人都来到递铺,做了登记,而后便领了各自的粥饭和炊饼,挤在递铺的后院牛棚处,各个像滩烂泥。
这是数月来唯一的一次饱饭,有的人吃的狼吞虎咽,有的人吃的慢条斯理,总之都想把这顿饭吃的不亏。
吃饭间,那递铺正堂中传出兵卒们交谈的声音。
“全是女人,就算让她们进石场,她们也干不了多少活。就算能干,没几天全他娘的累死了,岂不白养?”
“那林场倒是行,男人们砍了树,她们去开垦耕田。这林子里的兽和毒虫又不是只盯着男人咬,她们死了也是她们的命。”
“就去林场吧,将她们带去西边窝棚,再给她们分点驱虫的药粉。跟男人们分隔开,我可不想惹出什么事还给这些贱民收拾烂摊子。”
“好好。对了,还有一事,有个人要关照一下......不必特别关照,看着不叫她死了就成。”
“成,有银子都好说。”
过了很久,还是这个声音:“这些乐坊里的女人勾搭一两个大官,也不稀罕。”
冯莹喝完碗底的粥,又用手扒拉干净了碗底最后的一点点粥粒,皮包骨般的腹腔有些微微隆起,不由地说:“去了林场,要是能顿顿吃饱饭就好了。”
月惜盯着院子紧挨着的厨房里的一口大锅发愣,“来了这里就别想吃饱了。”
“万一呢。”
冯莹还是不想放弃希望,来了这种地方,要是人没了希望,就离死不远了。
“冯莹。”月惜轻轻唤了冯莹一声,问道:“白天没力气也就没问,你是怎么把我救过来的?咱们自小在乐坊里长大,并没学过医理啊。是你哪个恩客教你的吗?”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不对不对,你只有一个老相好,那人可不是学医的。”
冯莹经常听见有人说她的“老相好”,据传是个做官的,她不知原身与那老相好的事情,也从未多问。
毕竟她如今是个被吓得疯癫失忆的女人。
“我偷偷藏了一本医书,从前我想学医,跳舞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冯莹随口杜撰了一个理由,她想都这会了任谁都不会去刨根问底。
果然,月惜并没有多问,只说懂医术的话,以后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多了。
说话间,碗具叮当响的声音响起。
是有人来收碗了。
流犯们小心翼翼地依次碗具落上去,那小兵卒怀里的碗很快就垒成了蜿蜒的长蛇,他要抱着那有些歪斜的碗蛇进厨房,却不想一个没抱紧,上边的碗便“啪嗒”、“啪嗒”掉下来,他着急忙慌地想救碗,结果又不慎将剩下的碗摔了下来。
碗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响起,冯莹觉得滑稽,忍俊不禁地嗤笑了一声,却被月惜拉扯了一把。
“嘘——别出声。”
她收敛笑容,才发现周围的环境肃穆冷然,谁也没敢吭声说话,抱碗的小官兵更是愣在原地打着颤,状若惊兔。
随后里堂里走出一兵卒,那人衣服与小兵卒不大一样,应该是递铺里有些身份的。他看看地上摔碎的碗,便狠着一张脸上去直接一记耳光打在那小兵卒的脸上。
兵卒们力道本就比普通人大,他又使了十分的力气,小兵卒的脸瞬间高高鼓起。
“你知道这些碗多来之不易吗?把你卖了都买不起!”那兵卒厉声呵问,吓得小兵卒一句话不敢说,只捂着脸垂着头,像做错了天大的事。
冯莹不解,一个碗能值当多少钱?就算是一筐、一堆碗又能值几个钱?
她去旅游时,见到摔碗过岗的游戏砸的碗都垒成小山堆了,或许古代生产条件落后,可倒不至于把自己人都打成这样。
那管事的兵卒似乎打了一巴掌还不够解气,又拉扯着小兵卒往里堂去,不多时,里面传出小兵卒哀呼的声音。
冯莹压低声音:“这几个碗值当几个钱,将人打成这样?”
“在京中不值钱,可谁不知道岭南荒蛮之地,本土人还用叶子做碗,石头做锅。这碗这处没有,只能由旁处运过来,路途长远,器具易损坏,故而要价不低。所以他们刚才才派了人小心翼翼地收碗,怕我们把碗弄坏了,没成想是他们自己人不中用。”月惜解释说,带着一些解气的意味。
冯莹想起刚到西道那会,她们经过一段泥土路,脚上的锁铐总是挂着地上的泥,那泥质地细腻有粘性,是上好的陶土制泥。若是此处有陶窑,这些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恐怕一天能烧出来几百个那样的碗。
不过,她没就此吭声。林场的工作想必很累,何必再给自己多添麻烦,再说那碗也不是她打的,自当不该她想法补救。
她此刻是一副自扫门前雪的保守态度。
但很快她的态度便不再如此平和。
第二天转醒,发在她们手上的就只有一片碗叶。岭南林子里的树很多,这种大叶子极容易采摘,但是食物不好入口,叶子也不隔热。
冯莹喝粥的时候,一碗粥撒了大半出来,她看着撒在地上的粥,万分可惜,若不是那粥直接渗进土里没了剩,她甚至想趴地上喝干净了。
与她同样状况的人也不少,总之这顿粥吃的等于没吃,以至于当她们启程到了林场窝棚居所,各个都累的没了半点体力,肚子咕噜作响。
“都在这歇一会儿,过了午时都去林场干活。”带他们来的兵卒撂下一句话,便出去与窝棚旁把守的其他几个士兵,找了一处阴凉地喝酒吃肉去了。
冯莹馋的眼巴巴的,很天真地问了一句:“他们怎么有肉吃?”
窝棚里有人满脸挂着嫌弃,“人家是当兵的,这地的野味多,但凡打几只还不紧着上供人家吃用。”
当然她也不是嫌弃冯莹,毕竟这里谁的境况都不好,她是在嫌弃窝棚的环境。
的确,这窝棚跟京城乐坊里的马厩差不多,一个茅草屋子垒了几块加固的瓦片就是住所,里面用稻草在土砌成的炕上铺了一排形成大通铺的样子便是床,桌椅板凳等家具是没有的,甚至墙上只有一只换气用的小窗户,以至于人挤在其中闷热不堪。
住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用汗巾擦一下都能拧出一把汗,十几个数月没沾水的女子挤在一块,在闷热不透气的地方,哪有什么香汗淋漓,全像馊了的剩饭似的。
冯莹想出去透透气,但身体就像没了线的傀儡,再也支不起半点力气,只能认命地躺在大通铺上。
还没躺一会,身边的人一声尖叫将她吓得“蹭”地坐起,就见有人指着地上,惊恐道:“蛇!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