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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躲避 ...

  •   连续几天,爱琵伽都试图在德语课程结束后立刻找借口离开,或是称病缩短课程,或是在宅邸里刻意避开可能遇见兰登的路径。她做得并不算十分高明,那份小心翼翼的闪躲,在弗雷德里希·兰登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这天下午的德语课,气氛比以往更加凝滞。爱琵伽全程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书本上,回答问题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敷衍和距离感。兰登依旧严谨地讲授,纠正她的发音,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温度也越来越低。
      课程终于结束,爱琵伽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抱着书本,匆匆行了个礼就想往外走。
      “爱琵伽。”
      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分明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让人汗毛竖立。
      她僵硬地转过身。
      “上校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兰登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步伐沉稳地向她走来。他今天穿着全套军装,马靴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压迫性的声响。他没有在通常的距离停下,而是继续逼近。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臂,越过她的肩头,“砰”的一声轻响,手掌撑在了她身后的门板上,彻底阻断了她逃离的路线。
      爱琵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如同柏林冬日深湖般的眼眸。
      “我没有。”
      虽然爱琵伽心里有些慌,但她还是强忍住害怕回答道。
      “不要对我撒谎。”
      他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是你的教父,也是你的老师。在你表现出明显的异常时,我有权知道原因。”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却让爱琵伽感到一阵屈辱。有权知道?他凭什么有权?凭那身原野灰军装?还是凭家族那场利益交换的安排?
      或许是这股屈辱给了她一丝勇气,她迎视着他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兰登上校。这对我们都好。”
      “适当的距离?”
      兰登重复着这个词。
      “什么样的距离是适当的?像老鼠躲避猫一样?还是像平民躲避占领军一样?”
      “告诉我,爱琵伽,是谁,或者是什么,让你突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需要划下这道‘适当’的界限?”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直抵她与帕里斯那次谈话的核心。
      “是因为你那位……充满仇恨的兄长吗?”
      爱琵伽没有退缩,也没有试图挣脱他构筑的囚笼。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尽管高度依旧需要仰视他。
      “上校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
      “您似乎混淆了‘权利’与‘权力’的界限。”
      兰登灰绿色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爱琵伽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
      “作为教父和老师,您或许有权了解我的学业进度,但无权干涉我的个人意志与社交距离。这是‘权利’的范畴。而您此刻的行为——”
      她的目光扫过他撑在自己耳侧的手臂,以及他过于逼近的身体,
      “以及您身上这身制服所代表的,才是‘权力’。您是在用后者,来强行索取前者吗?”
      她逻辑清晰,一针见血,直接将两人之间不对等的地位和此刻行为的本质摊开在他面前。
      真是精彩且理性的回答。
      “至于我为什么调整与您的距离。”
      爱琵伽没有等他回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这源于我个人的判断与选择。在这个家里,我听到的、看到的,以及我自身感受到的,共同构成了我认知的基础。帕里斯兄长的话,只是这认知拼图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我做出决定,是基于我自己的分析,而非任何人的灌输。”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审视的眼神。
      “您问我是否因为仇恨而划清界限。我的回答是:不完全是。更是因为‘立场’,上校先生。您代表占领者,而我生于被占领的土地。您追求秩序与掌控,而我珍视自由与自主。这种立场的根本对立,注定了我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毫无隔阂的亲近。保持距离,是理性权衡后的必然,是为了避免未来可能出现的、更深刻的痛苦与矛盾。”
      她一口气说完,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兰登凝视着她,那双灰眸深处的情绪剧烈翻涌着。惊讶、审视……他习惯了恐惧、顺从或隐忍的抵抗,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冷静、如此逻辑分明地将界限划得如此清晰直白的对手,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他收回了壁咚她的手,后退一步,戴上他的军帽,压低帽檐。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愤怒。
      “很精彩的论述,爱琵伽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但比之前更加低沉,“你的‘分析’能力,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话。他只是重新评估着她。
      “但是。”
      他话锋一转。
      “不要过于依赖你的‘理性’。在这个时代,立场和逻辑,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不再阻拦她。
      “你可以走了。”
      爱琵伽没有再多言,她抱着书,挺直了背脊,步伐稳定地走出了书房门,没有回头。
      兰登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他原本以为她是一只需要引导的迷途羔羊,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只羽翼未丰却已初露锋芒的雏鹰。
      驯化她,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也……有趣得多。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颤抖地吸了口气。与兰登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她调动了全部的逻辑和冷静,才勉强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前守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说的对,也不对。
      理性是她唯一的铠甲,在这座冰冷的宅邸,在虎狼环伺的境地,失去理智意味着任人宰割。但他那句“立场和逻辑,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东西”,像句冰冷的谶语,在她耳边回响。她深知其中的残酷真相。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分析和原则,或许不堪一击。
      书房内,弗雷德里希·兰登依旧站在原地。雪茄的烟雾缓缓升起。
      “理性权衡后的必然……”
      他低声重复着爱琵伽的话。
      他低估了她。远远低估了。
      她不是温室里需要呵护的花朵,而是生长在峭壁缝隙中的植物,看似柔弱,根系却紧紧抓住岩石。她那套关于“权利”与“权力”、“立场”与“自由”的论述,清晰、冷静,甚至有超越年龄的穿透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十八岁少女能拥有的思维深度。
      她太早熟,让兰登这个老猎手都有些捉摸不透她。
      帕里斯的影响固然存在,但她显然拥有独立思考和做出判断的能力。她将帕里斯的仇恨仅仅视为“拼图的一部分”,这种客观和抽离,本身就非同寻常。
      “爱琵伽……”
      他又想起这个名字的由来。以爱为名的刑具,美丽而残酷。此刻,他觉得这个名字无比贴切。她正在用她冷静的理性,构筑属于她的无形的“铁处女”,将他,或许也将这个世界,隔绝在外。
      驯化?
      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粗陋和不合时宜。她不是可以驯化的动物。她是需要被……破解的谜题,或者,是需要被认真对待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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