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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销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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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冰冷的雨,弗雷德里希突如其来的告白,以及她自己那番决绝的拒绝,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当疲惫的神经终于肯开启罢工休息,深重的无力感和精神的耗竭便如同潮水般反噬而来。
爱琵伽病倒了。
高烧如同野火在她纤细的躯体里蔓延,意识在灼热与寒凉的交织中浮沉。
现实与噩梦的界限变得模糊,她时而仿佛置身于帕里斯受审的阴森牢房,时而又回到那条回荡着雨声和破碎告白的那个夜晚。
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扭曲,只有身体的痛苦和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最为真实。
就在这浑浑噩噩意识模糊的深渊里,她感觉到了异样。
仿佛有一片阴影,悄然落在了她的床边。她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如铁。随后,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她滚烫的额头。
那触感很轻柔,虽然来人手上有枪茧,但是不阻碍他的铁血柔情。
接着,那手微微移动,怜惜地拂开了她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的几缕发丝。动作那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混沌的意识无法思考来者是谁,只有那微凉的触感和那份克制着的温柔,像一滴水落入灼热的沙漠,在她混乱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清凉。
然后,那片阴影离开了,脚步声很轻,甚至可以被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掩盖。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退了烧的虚脱和疲惫中,爱琵伽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挣扎着苏醒过来。喉咙干渴得发痛,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无力。她缓缓睁开眼,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缝隙里透进些许天光。
她下意识地转动酸涩的眼珠,然后,目光定格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原本空着的花瓶里,此刻静静地插着一束花。
不是浓艳的玫瑰,也不是稚嫩的雏菊。
是山茶花。
纯白的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优雅地舒展着。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露水般的清新气息,与房间里残留的病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谁来过?
谁会在她病中悄然出现,带来这不合时宜却又如此贴合的慰藉?
那个模糊且小心翼翼温柔的触碰瞬间涌入脑海。
答案,不言而喻。
爱琵伽怔怔地望着那束白山茶,心中相当不是滋味,如同打翻了所有的调料瓶。
苦涩、茫然、还有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触动。
恨与爱全部交织在一起,让她刚刚苏醒的心神再次陷入了一片无声的混乱之中。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这一束山茶。
丽兹酒店的军官俱乐部今晚并不喧闹,角落里,弗雷德里希·兰登独自一人坐在阴影中,与周围偶尔的低语和碰杯声格格不入。
身前的木桌上酒瓶已经空了三个,第四杯也已喝了大半。
他没有像一些同僚那样,喝多了就高谈阔论或是情绪失控。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属于军人的刻入骨子里的纪律即使在酒精侵蚀下也未曾完全崩塌。
他又点了一支烟,这不知道是他抽的第几根,他疲惫而沉默,似乎掰弄打火机就已耗尽她所有力气。
酒精并没有带来混沌,反而让某些思绪变得更加清晰。像精神凌迟,一下又一下。
他在想。
如果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
如果他还是那个战前徜徉在米兰阳光下怀抱诗人梦想的年轻人,而不是如今这个穿着灰色制服手上或许间接沾染了鲜血的国防军上校。
如果他不是在占领区的巴黎,以“教父”这种充满权力不对等的关系遇见她,而是在某个和平年代的沙龙里,一次偶然且平等的邂逅。
那么,那个有着幽神绿色眼眸和惊人冷静的少女——爱琵伽·卡什莫尔,会不会……对他有不同的看法?会不会,至少不会用那掺杂着憎恶和冷酷无情的眼神看他?会不会,有可能接受他那笨拙而炽热的、不被时代和立场允许的爱意?
他也不想有战争,他也曾期待过和平时代,向往过艺术与美。可当国家的一声号召传来,当那份源于家族和责任感的“义务”压在肩上,他便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一个在占领区代表着压迫并在她眼中或许是“千古罪人”的位置上。
他又想。
如果他再年轻一些,不是这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身上早已刻满岁月和战争痕迹的男人。如果他拥有的是青春的活力,而非如今的深沉与沉重,她会不会……也像那些憧憬爱情的年轻女孩一样,或许,有可能爱上他?
可惜没有如果。
他已经老了,不复芳华。
路过的同僚看见他这副模样想上前安慰或者询问状况,却被他眼底的晶莹吓了一跳——上帝,他快哭了。
弗雷德里希揉乱了自己打好发胶的头发,更显失魂落魄。他捂住脸,一滴眼泪无声滑落。
是啊,他是罪人。
他在炼狱之中仰望天国。
而他妄图染指那高岭之花,染指那纯白的山茶。然而,他却拥有一双麦克白的洗不净的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