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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典衣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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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微熹,丽娘就起身了,客栈后院有井水,丽娘给自己洗漱一新,又换上师傅送的襦裙,想到昨日看到京都街上女孩子们的装束,她选了一支小巧的簪子和一对铃兰耳坠装扮,昨晚的半块烧饼尚可果腹,她收拾好包袱走出客栈。
屋檐下飞来几只雀鸟,叽叽喳喳的欢叫,她将烧饼碎渣撒到檐下:“吃吧,今日咱们都迎新主顾。”
她抬眼望去,清晨第一缕光刺破了金陵城的瓦灰天际。
京都司衣局统御天下各州府的官办织造坊,虽名义上接受地方供奉的织品,但直接从州府选拔匠人入京效力却属罕见,往往数年才有一次,需得是技艺超群、名声远播的佼佼者,方有机会被破格擢用。丽娘知道此番自己能得州府织造举荐,越过层层筛选直抵宫门,实是莫大的机缘与考验,心中不免惴惴。
西华门外千步廊应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丽娘一路走来只见朱门林立,皆有卫兵把手,肃杀非常,她边走边问,终于寻到一处名为“典衣署”的衙门,那是司衣局专管地方荐选人员登记、核验、分派事务的地方。
与别的衙门不同,这里大门紧闭,只开了侧门供人进出,此时已经有三四个姑娘在门口等待,丽娘走到近前,见两个差役正让几人拿出匠凭查验,其中一个差役语含不耐:“勘验后速速进去,堵在这作甚!”
丽娘查验过后穿过第一重门廊到二进院子,又看到早有几个绣娘在西侧厅门外等候,此时院中大约有十来个绣娘,时间长了姑娘们不免小声的交流起来。
“咦?姐姐也是徽州府来的?”一个圆脸小姑娘瞅着丽娘的匠籍木牌凑了过来。
女孩大约十五六岁,声音脆甜,“我家是黟县的,姐姐呢?”丽娘微笑道:“我家在休宁。。。”丽娘话音未落,对方惊讶道:“我娘说徽州府这次一同来的三人,有位是从休宁绣坊直接选上来的,竟是姐姐?!”
一时间,连旁边的几个绣娘都看了过来,丽娘不敢再多言,只微笑点头。“姐姐定是绣工了得,可不可以多教教我,对了,我叫茯苓,姐姐呢?”
这边茯苓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丽娘忽瞥见门廊转出一位身着靛青官袍的女官,一进院看到绣娘们窃窃私语的形状,眼神立刻凌厉扫了过来,丽娘扯了扯茯苓的衣袖,其他绣娘也注意到了这边,那女官只在经过人群时稍作停顿,便冷哼一声匆匆往正厅走去。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茯苓见那女官进了正厅的门,拉着丽娘悄声道:“那位应该是绣造处的周掌事,听舅舅说她之前在宫里的尚服局当差,后提拔为一司之首,瞧着气势果真不同。”
尚服局。
丽娘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呼吸微微一滞。丽娘想起师傅说过那里是天下绣匠心中的圣地,藏着做梦都想不到的针法和秘技。眼前这位周掌事,竟是从那等地方出来的?丽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靛青官袍的背影。
不一会轮到丽娘进去了,她掀开门帘,轻轻环视了一圈,只见厅内一张黑漆长案,堆满卷宗和名册,案上设铜印、朱砂盒、笔架。长案后一名穿靛蓝官袍的典吏,身后站着两名穿灰衣的录事。
丽娘略整衣袖,手呈荐牒与匠凭,垂首行礼道:“奴家徽州府休宁县绣娘薛氏。”
一名录事接过那叠黄麻纸卷,呈与典吏。
典吏似是十分倦怠,只挥手示意录事诵读丽娘的一应文书,录事诵道:“徽州府织造司为保举存役绣娘事呈典衣署文,今有休宁县民籍女薛丽娘,虽非匠籍,然工擅针黹,艺压群芳。。。恳请暂录存役,以充御用”。
这典吏白面无须,声音有些尖刻:“民籍?《存留匠役簿》上徽州府今年只记了两人。。。”
录事又低声补充:“大人,这份保结书盖了州府同知印。”
典吏接过保结书,瞟了一眼丽娘:“倒有些缘故。”说完仍旧把东西给了录事,录事去了房屋一侧,那里墙角立着木架,挂满各州府织造司的荐书样本。
典吏端起案上一只青瓷茶盏,他啜了口茶,眼皮半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丽娘的脸庞。
恰在此时,那位院中见过的女官走了进来,靛青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方才面对绣娘们的凌厉神色已收束得干干净净,她朝
典吏颔首:“张大人辛苦。”
典吏放下茶盏,脸上堆起一层浮笑:“周掌事哪里话,都是分内事。今年中秋的排场不同往年,各处都催得急,您那边怕也是人仰马翻了吧?”
他声音压低些,“听说刘国丈府上的贺礼出了岔子?”
周掌事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只道:“贵人们的心意,自然要尽善尽美。只是新来的绣娘,总得敲打敲打,免得误了大事。”
她目光转向丽娘,那审视的意味,让丽娘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蜷。
这时,录事已核验完毕,躬身道:“回大人、掌事,徽州府文书无误,薛丽娘匠凭齐备。”
周掌事不再与典吏寒暄,几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丽娘身上。她未多言,只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丝帕,帕子中央赫然洇着一团刺眼的茶褐色污渍。她将帕子轻轻搁在黑漆案上,指尖点了点污渍处:“一炷香,遮了它。”
空气静了一瞬。典吏捧着茶盏,饶有兴味地看着。
丽娘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她从随身的小针线囊里拣出最细的银针,又挑了靛青、月白、松花三色丝线,指尖捻动,将丝线劈得细如毫芒。针尖在污渍边缘悄然刺入,靛青丝线由深至浅,层层晕染,仿佛将天际的暮云霞光收束于方寸之间。污迹的边缘被巧妙地融入一片渐变的云纹之中,月白与松花丝线则在云隙间点染出若隐若现的微光。她落针极快,针脚细密匀称,几乎听不见丝线穿过缎面的声音。
周掌事一直凝神看着,眼波在丽娘灵巧翻飞的手指和被渐次覆盖的污渍上来回移动。当最后一针收尾,线头隐没在云纹深处,那方帕子已然焕然一新,污渍了无痕迹,只余一片浑然天成的青碧云色。
周掌事伸出两指,拈起帕子一角,对着窗棂透入的光线仔细端详了片刻。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色,随即又恢复如常,只将帕子随手放回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尚可。”
语毕,她不再看丽娘,只对典吏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典吏搁下茶盏,对录事挥挥手:“记档,发腰牌。菱角市绣造处听奉。”
出了西侧厅,丽娘才惊觉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汗。
待所有人都勘验完毕已接近晌午时分,大门口一辆青布帷马车早就候着了,一位管事嬷嬷招呼众人往菱角市赶去。
马车驶过一片商铺林立的街市,各色绸缎庄、绣坊、染房的招牌令人目不暇接。茯苓兴奋地指着窗外叽叽喳喳:“姐姐快看!‘瑞蚨祥’的绸缎听说宫里都用呢!‘宝成号’的丝线最有名!…咦?” 她忽然顿了顿,指着斜对面一家略显冷清的铺面,“‘云锦轩’?这名字好熟…不是在徽州府顶有名的潘记吗?竟也开到京城了?瞧着光景,怎么门庭这般寥落?”
丽娘顺着茯苓的手指望去,果然,“云锦轩”三个鎏金大字的招牌高悬,门面装潢也算气派,只是与左右邻居门庭若市的景象相比,显得格外冷清。她想起那日潘世新在小院门口的话,心下恍然。
茯苓没心没肺地接着道:“等咱们休沐了,定要去‘瑞蚨祥’开开眼!” 丽娘收回目光,只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