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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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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她在落地窗画了幅墨梅。
阳光明媚,背对玻璃,恰逢梅枝在镜片一角的倒影。
她放弃电梯,回归楼梯。下楼梯时习惯直视脚下,想象一脚踩空坠楼而死的自己。
她热衷想象自己的死亡,花样百出的死法。一个劲儿想着死,是因为比别人都太认真地活。
在收到一份需要家长签字的申请表后,她笑了,边摇头边微笑。已过而立的博士,处处被学校按照小学生要求。
她在人前尽是冷笑,像一个将死之人嘲讽死神,但人们看不出来,或者说,人人都在装出一副笑容。
德高望重的教授们是一排胡萝卜,在一个接一个人间灰头土脸地挣扎,无谓地互相倾轧。一水的男人。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课堂和会议室微笑欣赏他们的神情,看拼命掩饰的窘态和自以为被学生崇拜的傲慢。中年男人的酸腐实在有趣。
他们中的某些刻意在学术会议上戴殙戒,生怕年轻女孩爱上自己,某些恰好相反。期待花枝招展的女学生,打压“男人婆”。
至于她,早已成为公敌。人们听到“女权”二字就丑态百出,再敌对的男人也抱成团。时至今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落满的流言与羞辱。
他们一贯如此,赞扬追捧对方博学多识,装作不知背后的诋毁诽谤。三十岁,四十岁,四十岁,六十岁,只不过是个“单纯的男孩”。
这个世界的最高学位不是博士,是男士。
当然,为了他们口中的“政治正确”,为了彰显领先世界的平等与开放,领导和学术团队里自然要镶嵌一两位“先生”。这几位先生恰巧人淡如菊,不是以家庭为先婉拒学术会议就是三句不离院士老公和杰青儿子。
真可怜。
她看着教授们,在心里说。带着一丝近似慈悲的情怀叹息。
“别灰心,”导师安慰她,“你这成果还是很不错的。”
真可怜。
看了眼同学群,小学同学有了孙男,大学同学生了三胎,昭告天下。“真讨厌,本来吃转胎丸想要个闺女,怎么又是个儿子!”
她死去之后,就是这些人活在这个世上吗?
有时她想大哭一场。痛哭不止。但做不到,已经很多年做不到了。
半年掉了几十斤。没有厌食,只觉没必要摄入那么多食物。与其说失去食欲,不如说某一刻突然看透。精神越发清明,拥抱漫长的、开阔的虚无。
她终于成为平静。平静、悲悯地看着远方。
已经失去了人的证明吗?不是。只是。
手机坏了,应该是刷到同学老公的照片感染了STD。修好后拉黑同学群,好女人好男人自行□□,自生自灭。
她开始健身,每天举铁。
学校的先生们又开始为难女学生,成天拿卡毕业证威胁。她笑眯眯说这事好办,你卡人家证,人家就把你全家砍死,把你的血洒在学院门口。我说的话你要信的。
先生们对她态度明显比其他女人好。永远学不会尊重,那懂得恐惧就好。
那个成天把女生骂哭的老头子亲自爬高下库帮她办事。倒不是怕她,是看到她的爱马仕大衣和铂金包,是知道她的导师是院士。
真可怜。
只要达到我的要求,不需要在意他们。他们不会不同意,不配合,更不敢说什么。走个过场罢了——这是导师与她的心照不宣。
是啊。
你的要求就是君父的要求。你出身学阀,一贯以宋明士大夫自居,瞧不起那些教授,青椒更是不入你的眼。
他们在背后议论你,妄图跟你争锋,你就想借我弹压他们,暗示手下随便一个学生就能当利刃挫他们的锐气,稳固你的地位。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们这些男人沽名钓誉的工具。父亲是,你也是。你想把我当盘菜,却不知道我早就掀桌了。
导师看着她,她看着他,彼此都很平静。他说:“从前我就有所察觉,你这孩子心思重。”
她当然笑着否认,说些自己没有才能的话,顺便关怀一下师母和师妹。
无法写进致谢的心声,不能载入简历的经历,才是真正的人生。
她在落地窗画了一幅墨梅,愿女神赐予她智慧,在孤独的高处获得凛冽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