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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军!进军!蝇头人进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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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我没什么使命……听到使命这个词,我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不仅仅是对完成某件事情有压力,而是对成为一个被爱,有价值,有控制感的人也有压力……
老师:你觉得是什么让你感受到压力?
S:我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想要什么,核心深处有空荡荡的感觉。每次我去想这个问题,就觉得很困难、窒息。
老师:你愿意说说困难和窒息的感觉吗?
S:嗯……怎么说呢?从上次有窒息感开始吧……我喜欢画画,有一天就拿出多年以前的自画像来看。我看着纸上的自己,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就被尖刺扎到。
画里的我,眼睛多明亮,灼灼的,她其实知道自己是谁,她极为清醒地知道,但我却不想让她想起来,我要用一张钢丝网勒住她的脖子,她被勒成一个即将爆炸的实心气球,又圆又满,翻着白眼,脸鼓都成酱紫色,直到她真的不记得,在风压底下爆破,留着对我的一丝余恨,变成一个随便装什么都行的容器,一个无能的白痴……
我就在想,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自己?看见我自己光芒熄灭,跌坠,变成肮脏的,路边一条的气球套子,为什么我感觉到安心,好像逃过一劫……
老师:扼杀了自己,让你逃过了一劫?
S:是的。我的身体里有很多部分,各有各的想法,她们杀来杀去,白刀进红刀出,一个杀死一个就能感觉安心。一个被杀了,不动了,死透了,也是极致的安心。
老师:你能具体说说,是你的哪个部分在杀哪个部分吗?
S:在身体里那么多有很多千思万绪里,其中有一个很强,其他部分都会被她杀掉,她去的地方寸草不生。
老师:这个部分它像什么样?
S:她像个大肉球一样,上面有很多张脸,每一张脸都在喊不同的话语,有的轻声细语,有的嘶吼,有的唠叨……那些脸一张一张从肉球上涨起来,都不是我自己的,无一例外属于塑造我的女人——我妈。我被包裹着,是一颗不怎么说话的芯。
老师:那些脸都在嘶吼、尖叫、轻声密语些什么呢?
S:很多……大都是一样愿望和要求,还有一些絮絮叨叨的,不太记得清的啰嗦的话。比如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我去做什么,我应该是个怎样的人,找什么几工作上什么学,己点去刷牙,刷牙用哪把牙膏之类的。几乎是一些包办我生活的话。
老师:当这些话发出来之后,被包裹的你怎么样了?
S:我感觉大球裹着我,球皮发黏,那些脸的呼吸喷在我耳后,像湿抹布擦过皮肤,我想缩成,更小的样子,却被挤得发疼。我没法分清楚我在肉球的哪里,还在不在,我的心脏是不是在为自己跳动。
老师:你表达得很好,再多说说。
S:我感觉自己被他人扰乱了,但是要说我是不是在完成别人的指令,好像也没有,我妈对我的期待,我自己的愿景,我都没去实现。她对我的渴望,我要让她全部落空,而我自己的愿望,我也从萌芽里掐死。我有种被撕扯的感觉,好像我应该去做点,又什么都不想做。我在想……怎么能才能让自己和妈妈分开……又很担心自己是不是不是只能这样了。
老师:什么事发生了会让很担心你是不是不能和妈妈分开了。
S:她随意出入我房间,必须提醒才会敲门,我一次又一次提醒她要敲门,她就一次又一次假装忘记,对我发脾气,骂我自私,不能体谅妈妈。她穿我的睡衣,过敏的时候也穿,最后把过敏传染给我,让我长一身的疹子,我朝她发脾气,让她不许再穿,而她像小孩子一样说她是忘记了,我不愿再让步,她就大发雷霆,说我不懂事,不孝顺,睡衣给妈妈穿又怎么了?
她用我的ipad,我说这是我的,她大喊:“不是我,这是我的。”,我说:“那如果你非要,我就把它摔烂,我们谁都别要。”她暂时地妥协了,可是第二天,我的ipad又到了她的桌子上,我的东西和她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区分,她好像根本就想要混同我们两个人。
我试过很多方法和她抗争,锁门被她拿钥匙捅开,吵架她就回避,第二天照做不误,摔东西砸门她就道德绑架。渐渐得,我发现在这场持久战中,我已经输了,我失去了阵地,节节后退,连连败北,没有任何力气再斗。
妈妈渗透到了我的身体里面,她比我更像我,比我更巨大,比我更容光焕发,我是一个承放妈妈的容器,妈妈在我的躯壳里返老还童,而我衰弱……
老师:妈妈严重侵犯了你的边界,你感觉怎么样?
S:我感觉既愤怒,又无力。
老师:说说你的愤怒。
S:我愤怒于妈这么侵犯我的边界,屡教不改,让我痛苦,并以此为乐。
妈喜欢给我梳头,拉着头发扯着头皮梳,非常粗鲁。在很多不需要梳头的场合,比如马上就要睡觉了,她也会要求我起来,让给她梳头。她总是先轻声细语地说,如果我不同意,她就把拽住我的头发,用梳子折磨我。她能意识到,我痛苦,她以此为乐,她就是想要我疼。我尖叫,她就会笑起来,好像在无聊的一天里,遇到了很好的事情。我们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的地方,我是她的玩具。
老师:再说说你的无力。
S:我无力于我从小就是被这么对待,习惯了。小时候她摆弄我的洋娃娃,把洋娃娃摔在地上,又拿起来,抱着。她对我也是这样,玩弄我,但也爱我。即使我知道她的爱是这样,仍然需要她的爱。爱本来就是一种扭曲的关系,我一边饮食它又一边呕吐它。我是恐惧妈妈的。
老师:你提到了恐惧,你能多说说吗?
S:我其实不怎么有恐惧这个情绪,我不害怕恐怖片,不害怕鲜血、触手、怪物……有时候接触到这些,我只是会感觉兴奋,兴奋地像回了家一样。我记得有一天,在博物馆看展,展品里有一个白纸红血的房子,跟条出血的白蛞蝓一样,在地上爬着。大家都讨厌那个房子,可我却觉得那个房子是我的家,妈妈在家里,我在家里,妈妈在屋子里,我在房顶上,妈妈杀了一只鸡,我对着天空打鸣。想到这里,我忽然很恐惧,我隐约感觉到妈妈对我有恨。
老师:你恐惧妈妈恨你。
S:嗯……她嘴上没说过恨我,倒常常说爱我,事实上也没有发生过一些太过恶性的事件,达到家暴这种等级,我们家里也没有重男轻女……至少也是普通母亲和女儿这样的关系吧,甚至还挺好的,让他人挺羡慕的……可我就是感受到她对我有恨,不直接表露的恨,恨意从一阵扫过来的目光里流出来,渗透进我的生活里……
S:老师:你感觉妈妈的恨意是隐藏的,从目光里渗透出来。
S:嗯……我觉得潜意识里我能感受到这种恨……这样说是不是太可笑了……毕竟不是直接的,有证据的说的这是恨。
我妈从她身上透露出的一些微小的东西,让我做噩梦……梦醒了,我还觉得挺荒诞的,那都什么跟什么呀,可是我的心底就是有某种直觉认定,梦里的那个妈妈和我才是真的,我们平常在一起相处,是相互都有掩饰的。
老师:你做了什么噩梦,让你在直觉上有这样的认定。
S:有一天,我去菜市场买菜,我买沫肉,沫肉的整个过程要把肉放在沫肉机里搅拌,搅拌完以后肉就流出来,一柱的红色碎渣。晚上,我就梦见我是产道里的碎肉,我被捣碎,然后从黑暗的坡道上滑下去,用死亡呱呱坠地。
我还有过一个梦,妈妈推着婴儿车站在铁轨旁边,浓烟滚滚的火车开过来,妈妈就把婴儿车推向火车,车里的婴儿就是我,长大的我就在铁轨对面站着、看着。妈妈推完以后还在和别人说笑,天气很晴朗,我也觉得很好,妈妈笑着,我也笑着,我死了,很好。我好像还在说:“妈妈,你懂吗?你懂为什么我在笑,你也在笑吗?其实我们都懂,我们心照不宣地,笑着。”
妈以前说,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和我爸结婚,但是你有了,她的婚姻就继续了。我有个荒诞的猜测,我在你妈妈子宫里的时候,妈妈就想过不要我,因为我牵制了她,让她必须和另一个人结婚。所以她对我有恨。
老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S:(流泪)我觉得很悲伤……
老师:好像妈妈是你重要的人际关系,她牵动了你很多情绪,我们可以试试空椅子技术,那把椅子代表妈妈,你可以和妈妈说说你的悲伤
S:嗯……可以试试吧……
妈妈,你总说你是爱我的……(停顿)你……
老师:(鼓励的眼神)嗯……
S:妈妈,你说你是爱我的,你扯着我,拉着我,勾着我,切我剁我,你是爱我的,当然是爱我的……我是这个家里的小怪物,我是一颗挣扎的眼昭子,我的嘴在乱舔墙皮。我给你鼓掌,我的手掌开合一下,鼓掌一声,开合两下就是两声,我给你鼓掌,热烈地鼓掌,雷鸣般的掌声轰隆隆从天上下来了,我给你鼓掌,哈哈哈哈……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妈妈,我也爱你。
我当然爱你,我爱你,就像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不过我不想把骨给我的父亲,我就想给你,骨头,皮,头发,血肉,内脏,随便你尽情拿去吧,你还要什么器官,我都还给你,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是我的错,我全错了,我腐烂了,我死了,你来取吧。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想剖自己,还给你的父母,你只是不说,可你大概率是想这么做的,你就像行为艺术表演家,表演你怎么削掉你自己,然后说这是爱。我也不知道这份爱是什么,它就已经被熬成高汤,你灌我,今天灌我一勺明天再灌一勺,我喝着你的汤就开始变异,我人不人鬼不鬼,不够阴狠也不够冷漠,我披着正常的皮子,正常生活,然后一事无成,连做怪物都没有做成,我甚至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疯了,可我也想活着……再看看明天会怎么样,不过到了明天,我又死了,我每天死死活活,愚不可及。
你就不要让我生出来,反正我也不喜欢生出来,我就不该生下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打掉我,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我是不愿意因为自己让你和另一个人是婚姻关系的,我也不爱活。我看见窗台上停着抱对的苍蝇就恶心,苍蝇的卵会毁灭这个世界的,随便被生出来的小孩,就会变成这种苍蝇。一旦苍蝇长大了,路上跑的是苍蝇,地上爬的是苍蝇,车里坐的是苍蝇,蝇头人来了,蝇头人进军,我也是蝇头人。我这个蠢货蝇头人,希望你长长久久,而我短短暂暂,我想少活几年,平平静静地离开,离开之前吃樱桃、杏子和梨。我现在还没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外,我这个意外一旦出生,结束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知道吗?我爱你,爱你是一种想死的感觉,还是说我宁可死也不想恨你?
(停顿)
老师:(静静地听着,等待)
S: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我怎么会感觉到这个……我不喜欢这样。
妈妈,要不要我们重新来一次吧,你不要贴着我,我也不要贴着你,你重新生我一次,但我不要你。我去找个肚子,找一头鹿的肚子来生我,我躺在一头鹿的肚子里,蜷缩着,周围都是红色的,那头鹿很高,头是鹿的头,有华美的皮毛,中间的部分是一根一根骨头,孕育我的地方有一个豁口,有很多东西堆积着,温温热热地在我的身边,很喧闹。我讨厌很喧闹的感觉,喧闹像你,喧闹让我想死。
你是劝过我去死的,我告诉你,我被暴力了,但你不在乎我,你在想我的成绩,你在想我会考几分,能不能给你挣面子,西风抽瘦马,你劝我跳楼找个高的地方跳。我去找跳楼的地方,想起来小时候我也在这里学英语,我在露台上看风景,有个阿姨劝我不要跳楼。我想那个阿姨或许知道有一天我会来这里跳楼,所以她在很多年前就告诉我,不要跳。但是说这句话的人却不会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呢?
我明明期待过是你,我希望是你啊……妈妈……为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问为什么,我远远地探索你,看你,观摩你,仰赖你,憎恨你,逃离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认识你,你不断地叹气,不断地模糊,又重新清晰,像是一面时而被雾蒙上又时而明亮的镜子,但我始终看到的都是镜子。亮闪闪的镜子,幻觉一般的妈妈,幻觉一般的我,我把镜子打碎,妈妈裂成几千个,我也裂成几千个,我更分不清谁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我们只是一条一扯就断的珍珠项链。你要做什么呢?妈妈,你要唱摇篮曲,还是要用你言语拉扯我的精神。我被你拉开,我的皮裂开,从我的身体里爬出蚊子,蚊子吸你的血,你说我吸血,我说是的,我要吸食你,我恨你,我见不得你好,你也见不得我好,我把手机砸在你头上,你把碗扔在我肚子上,生活器皿与我们的血肉撞击,你歇斯底里地大哭,而我一言不发。你给我买的衣服堆满了整个屋子,红红黄黄蓝蓝紫紫的,我最不缺的就是衣服,它们像花一样污染我的房间,摇曳,每一件都是你的眼睛,你把我给自己买的衣服扔掉,像把我扔出房门。我骂你,嘲讽你,我说你应该滚开。我其实想和你分开(暂停,哭泣)
老师:(静静地陪伴)你说想和妈妈分开,你多表达一些。
S:我其实是想你分开,假如我要的不是死,是生存,我就该和你分开。你不会让我离开,你会说你爱我,我们不要分开。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你总说你爱我,在某些瞬间我也觉得你爱我,比如……我高烧的时候,你一晚上都在给我换毛巾,你愿意花钱让我救救小猫,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也抱我摸我安慰我,你会在我很难过的时候说,妈妈不阻碍你去追求你想做的事了,你也会说我不在乎你结不结婚,我只在乎你幸不幸福,你可以永远不结婚,你甚至会告诉我,我不希望你卷把自己累到,你可以有底气躺平和休息。可是妈妈,你不是总是这样,这些时候的你,和那个要我跳楼的你是同一个你吗?
妈妈,是不是我们之间相互都是报应,祝福也有血腥味。你用脐带给我输血,滴答滴答,我不明白,这古老的亲缘血脉究竟是什么?你究竟给了我什么,为什么我是这副样子……我和你跳舞,你说你是我的小洋娃娃在跳舞,你是我的小坏娃娃在跳舞,你是我的小疯娃娃在跳舞,你是我的小鬼娃娃在跳舞,我们跳舞,看谁的腿先跳折。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被暴力吗?虽然你不关心,从不在乎,有这个时间听我说,你还可以做好多事,做饭、洗衣服、喝水……但我还是想说……因为暴力我就是那么容易,关不上的门,风又吹开,这就是可乘之机;不能占有的东西,争取不来,这就进攻的号角;我从来不能表达我想要什么,你用会鞭打人的舌头碾压我,而我以受害者的姿态求存。你放任我爸骂我,躲在一边,我以为你也害怕,你不能保护我,但其实你和他是合谋,你欣赏我被伤害,你就认为我该被骂。
所有东西都会散发气息,尸体有尸体的气息,会吸引秃鹫,羚羊有羚羊的气味,会吸引狮子,被暴力过的人才会散发出一种气息,它会吸引暴力的人。我问过你我闻起来怎么样,你说是牛奶。这比喻真精准,我是一碗被100度高温煮沸的牛奶,装着我的壶在嘶叫,我不叫,翻滚着气泡,让躯壳里长满水泡,一碰水泡浑身就抖。一碗牛奶出炉了,放在街上就会虫子过来,牛奶就变成腐汤,你捧起它,哈哈大笑,一把泼洒出去,馊掉的汤汁在地面流,你也变成汤汁,和我一起流。我们在地上流,流进下水道,在污水里滚,手牵着手,浑身发臭。
我幸福的样子离你很远,你不喜欢,可我的痛苦却离你很近,你可以附着。你被你的父母殴打,拳头和手掌落下来,你无处可逃,鼻子流血,皮下淤血,青红交织。你大概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会像疯子一样打人,又能继续说爱。你隔着眼泪,看着他们模糊的人影,哭着、笑着,把那一坨巨大的爱吞下去,囫囵吞枣地吞掉一千根针。你活着,身体里有一团团暴力,你生病,但你自己不知道,你觉得每个小孩都要和暴力共生,即使暴力要把它的眼睛缝到屁股上,头摘下来按到脚下,那也可以共生,那是爱的一种。你歪歪扭扭地活着,抱着我,你爱我,你喜欢我和你一样。
妈妈,我真的要逃了。我和你的纽带,是一把刀子,既捅向我,也捅向你,我不要沐浴着鲜血的拥抱了,你的世界里,已经不会有什么新的故事了,我烦了腻了,受够了,我不要你,不要你在我身体留下的脸和肉,你的声音请从我身边离开。就让我们离别吧,虽然我还不知道如何与你离别,可离别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要全然地成为我,你早就不应该拖拽着另一个人承受你的痛苦。
再见,妈妈。
老师:你说出了再见,妈妈,这让你感觉怎么样?
S:我感觉好多了……我理解为什么我不能成为被爱,有价值,有控制的人,因为我曾经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我知道如果我要成为自己,我要完成的是和他们分开。今天的这通发泄,让我又痛苦又舒爽,像做手术清创一样,把一些东西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