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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此身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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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怀季是被顾行川带人从戎狄大营里捞出来的,一同获救的自然还有先前被俘的四人,他们身上多少都带了些伤,其中三人意识已然不清楚,还有一人勉强能与顾行川交谈。
郁怀季则是自从确保自己安全了后就昏睡了过去,顾行川确定他脉搏呼吸都正常后才松了一口气,面对谢意,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不省人事的郁怀季,说道:“你们需谢……六殿下,若不是他孤身入敌营与戎狄王周旋,昨日戎狄率众进攻,本是扬言要杀了你们祭旗”他顿了一顿,那人颤抖着开口:“就算不杀我们,我们也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等六殿下醒来,我们一定亲自言谢。”
郁怀季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说道:“这没什么,我们是为国而战,你们不该遭此劫难,我没做什么,还得多亏方将军与吴将军能顺利制敌……大家都辛苦了,我也要多谢小顾将军的。”
他实在疲累,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这一觉睡的实在沉,等郁怀季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熟悉的营帐内。恐惧与慌乱顿生,察觉到开门声,他接着装作昏迷,而让他放下那警惕的是,老者一声很轻的叹息。
是方将军。
郁怀季却还是不愿苏醒,他能想到,方将军大约是愤怒的,他醒来大概要接受盘问与斥责。
怕吗?至少此刻的郁怀季,无论处于何种心理,于公于私,都在忐忑不安。
只不过装昏也实在不易。
方霆先是添炭火,后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最后端了药要喂他。
在被扶起来时即使强迫自己装的不出破绽,他的身体还是僵硬得不同寻常。未知的液体喂到他嘴边时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而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耳边响起方霆平静得有些发冷的声音:“既醒了,六殿下又何苦戏耍于臣?”
郁怀季睁开眼,颤抖着声音说道:“将军……我不是有心的。”
方霆却不再多说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将药碗递给他。
此后两日方霆便每日给他送饭,送药,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和他说。
他们是在离大营不远的小镇上,这些时日没什么事,方霆命营中休整,是以才有时间在这照顾他。
伤好了七七八八,但是郁怀季心中的忐忑与日俱增。醒来后第二日晚间,终究是他先按捺不住,找到方霆说道:“将军,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何时回营?”
方霆抬眸,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少年衣衫穿的薄,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倒显得有些可怜。
他道:“不用急,既然身体好转了,你就先同我讲讲此次的经历,你怎么去的戎狄军中,又是怎么与之斡旋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理会他的犹豫,方霆燃了蜡烛,又问道:“怎么,想了这么久还是不会说吗?”
郁怀季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跪地,说道:“将军,怀季知错,不听命令擅自行动,请将军责罚——等回营后,我定会再请军法。”
“不用跪,你先起来。”
怀季没有动,方霆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拿了个蒲团放到他面前,言简意赅:“垫着。”
郁怀季的心不可避免的一缩,今日这架势,明显是要问责,却没有开门见山,也不是平常处置的章程,更不是在大营。心底疑惑顿生,他只能默默照做。
方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戒尺,他将尺子放在手边的木桌上,木制品碰撞的声音猝然撞进郁怀季脑中。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看清那物什之后,却没有害怕,心底浮现出一种道不明的情绪,酸涩,释然或庆幸。
方霆在他面前的木椅上坐下,静静看了他两眼,却是笑道:“你如今是功臣,不应受罚。你不必急着反驳,于公,我不会罚你,至于私情,全看我刚刚的问题你怎么回答了。”
郁怀季有些错愕地抬头望他,许久才开始艰难措词,从遇袭后遇到长嬴开始讲起。
方霆一直没有说话,他便只能硬着透皮讲下去:“我与戎狄王谈判时便看出他的反应有些不对,猜想将军的突袭计划已经成功……”
方霆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身上的伤呢?似乎是被猛兽袭击造成的。”
郁怀季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觑了一眼方霆沉沉的面色,更不敢开口。
方霆执起尺子,轻轻敲了敲桌面,道:“回话。”
“……为了救人,我刚刚同您说的,我那位戎狄的朋友。”
方霆倒也没有再问此事,又说道:“你对这位朋友有多少了解,随他入戎狄军中时你心中又有多少把握?”
自然是没多少了解,也没多少把握。
郁怀季无言,实在是坦诚回答的答案太过胆大妄为,他在这一瞬间便只有沉默。
戒尺又敲在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郁怀季心中一颤,而方霆依旧惜字如金:“伸手。”
右手掌心与手背皆有伤痕,在昏暗的灯火下不甚明显,方霆压下他的右手,将戒尺点在他的左手。木质的尺子冰凉沉重,厚度可观,因此打在掌心时的痛感也尤其明显。
手掌因这记责打下落了几分,一下就险些令郁怀季缩手,他咬住牙关,移开了视线,又缓缓将手抬到原来的高度。
两记戒尺接踵而至,迅速且狠厉,与第一记的伤重合在一起,几乎是第三下落完的同时郁怀季便猛地缩回了手。疼痛侵蚀了大脑,等他反应过来,迟疑着要将手伸回去时,方霆再次开口:“你既不答,那我能猜到了,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计后果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敢做的?”
今夜,方霆问一句,他都要沉默许久,这次他依旧答不了,只能说道:“怀季知错。”
方霆又是一声轻笑:“殿下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事不过三,我就当这次是真心悔过。”
“当时是怎么想的,脱险后无论是撤退还是先与我们汇合商量对策都比你贸然行事好的多,即使败了也没人会怪你,为什么还要……拿性命出去做赌注?”
郁怀季终于可以答上来:“将军,那四人失踪已好几日,戎狄不做声响我们无法预料到他们的情况。若是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呢?戎狄此举,无非是要从他们几人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若发现撬不出什么消息,又与我军开战,狗急跳墙……他们不该因此殒命。”
“没有人应该,没有人的性命是不重要的。”
“还有别的想法吗?这应当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郁怀季又无话了,方霆叹了口气,又拿起了戒尺,说道:“你当我看不出来吗?你急功近利已然失了度,没有人会怪你,为什么非得去拼这个命,若是其中有意外,不仅他们四人回不来,你也搭进去了呢。”
果然,郁怀季还是无话,方霆指了指他的手,他便又颤抖地将手掌送出。
“若是不想说话,便好好疼着,疼够了自然就愿意开口了。”
戒尺兜风而下,甚至比方才还凌厉几分,轻而易举地逼出了郁怀季一声痛呼,甚至疼的要跪不住,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戒尺起落。又一记,手指不可控制地蜷缩起来,竟是狠了心,逼着自己将手伸平。
他略偏开了头,唇色逐渐发白,下一记还没落下来,手臂便抖得不成样子。方霆察觉到他的反应,顿了一顿,将戒尺压在他掌心:“临行前,我同你说过什么?”
长久沉默后,怀季哑着嗓子开口:“将军说过,让我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啪!
“呃……将军!”
郁怀季下意识缩了手,手心就那么一块地方,戒尺又宽又厚,几下相叠,疼痛也翻了好几倍,他疼得脑中都在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
“嗯”方霆轻轻应了一声,等他再次颤抖着将手伸出,说道:“记得倒清楚,那便是明知故犯。”说罢,又是两记责打,力道并没有因为他的反应而有丝毫减轻,生生逼出了他两滴泪。
三下,又缩了手,郁怀季本想开口想要请求换只手,但抬头看见方霆的面色,又熄了声,而他缩回来护在怀里的左手还在火辣辣的疼,右手也因忍痛攥出了满手的汗。
方霆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他再伸手,耐心耗尽,扯了他左手,攥住他指尖又是三下戒尺,郁怀季分明觉得,这三下比之前都要重。但真的等方霆抓住了他的手,他反而克制住了要挣扎的本能,生怕因自己的挣扎伤到面前的人。
方霆面色稍霁,托着他左手手掌,问道:“愿意说了么?我不愿意说你贪功冒进,更不愿意拿愚不可及四字来评价你……”
虽缓和了语气,却大有他答不好戒尺又要落下的架势。
郁怀季轻轻呼了口气,慢吞吞地说道:“将军说的其实没错……我就是急于做出些成绩来,我不愿意当个无用的人,更渴望证明自己……”
他心中是否还对上京之人的感情存着一丝希冀?又或者是渴望追上敬仰之人的步伐。
“就因如此,你便连性命都不在乎了吗?你便不会怕吗?”
“我会怕,只不过我更想赌一把,至于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侥幸捡回来的,没有什么价值,这么一想,那点恐惧也不算什么了。”
方霆的神色淡了下去,他松开了抓着郁怀季的那只手,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道:“为何会这样想?因为这个想法就去——”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而是说道:“无知无畏,我一时间不知是该赞你有勇,还是斥你愚蠢。”
郁怀季张了张嘴,依旧无话,只咬了咬唇,将满是红紫板痕的手再度抬到他面前。
明明害怕,明明还掌心还在发颤,方霆只觉得无力,他问道:“怕疼吗?”
怀季轻轻点头,没有人会不害怕。可方霆却说:“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几下戒尺你都害怕,却敢独入虎穴 ,你把你这条命当什么,真的当成草芥吗?”
郁怀季闷声道:“这不一样……”
“我记得上次就因你不计安危鲁莽行事罚过你,不过才两三个月,就全都忘了,想来当时我讲的道理,你没有一句是听进去了的。”
郁怀季心突然一慌,却见方霆放下了戒尺,平静道:“起来吧,我不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情,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回营。”
说罢他起身要走,郁怀季顾不上跪得僵硬的膝盖,连忙膝行几步抓住方霆的衣摆,不开口,也不让他走。
方霆沉声道:“松手,殿下,你这像什么样子?”
“别……别这样叫我,将军,我不是不将您的话放在心上,是……我很难改变自己的想法,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自己——或许自己是很重要的。”
细数过往十数年,他这副躯壳一直如同不系之舟,独自飘摇。他抓不住自我,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霆的这些话。
是关心,是爱护吗,他认为是的,这对于他实在太特别,因此他不愿失去。
他压下泣音,说道:“对不起,是我愚冥顽不灵,劳您费心了,对不起……求您别不理我,这几日您都不与我说话,这对我来说,实在太煎熬了。”
“怀季”方霆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焉知你昏迷不醒的这两日我不煎熬?”
“我……”郁怀季浑身一颤,没能答上来话,最后只憋出一句:“我不该让您担心。”
方霆却在这时蹲了下来,抚着他轻颤的脊背,语气却不显温和:“混账话,你这条命很重要,不是因为我担心与否,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轻视你自己。”
老者目光锐利,郁怀季在此刻只是回避,他心思乱到无法言喻,以至于被方霆按着肩几记狠罚落在身后时险些就要躲开,勉强压制住本能反应,等他回过神来,难为情倒占了大多数。
方霆落板的力道,丝毫不逊于方才,但终究比手板好捱,郁怀季一声不吭地忍着,被疼痛笼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啊?”郁怀季红着眼抬头,嚅嗫道:“您说什么?”
方霆看着他这副神情,却是笑了一下,反手又是一记戒尺砸在他腿根,郁怀季支撑不住,只能两手撑在地上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这一下,也实实在在地逼出了他的眼泪。
疼痛总让人意志不坚,他迅速抬手拭去了眼角不甚明显的泪珠。
方霆没有再问,只道:“阿季,你才多大,为什么要让自己扛这么重的担子?你跟着我才多久,要是你真的出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我……将军,我知道,可是我,我其实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重要,更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担心我,毕竟我,我对您没有任何价值。”
方霆的目光又沉了下去,怀季仍就低着头,戒尺再落到身上时,却没有方才那么难耐,方霆叹了口气,又道:“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只与一个利字挂钩,就如,你为什么愿意信任我?”
长久的沉默,怀季说道:“这不一样。”
却没有说是哪里不一样。
因此方霆感受着少年的颤抖,责罚却又实打实地落下,一下接一下,没有间隔,连续的疼痛硬生生逼出了郁怀季一声痛呼。忍疼忍的实在辛苦,开春后他衣衫一向穿的薄,这点遮挡的作用就近似于无。
“你总是将别人看的太重,甚至超过自己,我大约能想到你从前的处境,阿季,那就是错的,你本就不该信,也不该被之前的经历影响,我知道你很难做到将自己放在首位,那你要知道,现在有在意你的人,你行事之前必须想清楚,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怀季愣愣抬头,看着老者温和的目光,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方霆又是叹息一声,起身,又将他拉了起来。
“今日……”
“将军,我明白您说的,我知错,但……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是发自本心的陈述,方霆并没有做出评价,拉过手边的长椅坐下,对他说道:“过来。”
郁怀季心中一紧,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却还是慢慢地挪到方霆面前,听他说道:“你的选择我无权置喙,但这种不知死活的事情,你做一次,我便打一次。”
再次跪下然后顺着老者的力道伏到人膝上不过片刻的事情,郁怀季思来想去,还是打算闭眼装死。
相较于之前,戒尺能算是很正式的诫具,氛围却不如之前的冷凝,厚重的物什记记都似携着风一般砸在身后,一下就是一道肿痕,沉闷的响声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不过几下,方霆便有些下不去手。
方霆没有过什么教诫小辈的经验,哪怕是顾行川,几句提点也足够了。他似乎忽略了,郁怀季很怕疼。
一手压着他的腰,他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只是抖得实在厉害,身体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阿季?”方霆轻轻开口,得到少年含糊不清的一句:“嗯,我……我没事。”
一开口,声音里的哭腔便毫不保留地泄了出来。
数目明明也不多,怎么哭成这样。
平日里看着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敢孤身去戎狄,干什么都拼命,浑身的伤也能一声不吭,心疼与愤怒都一起涌了出来。
方霆将戒尺压在他身后,说道:“最后十下,自己记着数。”
并没有等郁怀季回应,一记戒尺便打碎了他所有话。
比方才还重几分,且又快又急,狠厉得
让人无法招架,像是要将他重重敲击嵌在这里,根本来不及反应,躲是面对疼痛时的本能,但他方才有了挣扎的反应就被方霆紧紧按住,他便无法躲开也不想躲开了。
好在这份疼痛来的剧烈,停止的也快,郁怀季长长呼了口气,顾不上羞赧,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方霆按着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当桎梏转成缓缓拍在他背上的安抚,他也慢慢开口:“将军,我明白的,我知道您会担心我,我不该让身边人担心,我知道我行事没有章法,时常欠考虑,我……”
“有些时候并没有完全的对与错,你或许会觉得我这样要求很无理。”
“没有,真的,其实我很感谢您,没有人和我讲过这些……我愿意听,只是我无法给您保证,至于我的回答,若我真说一句再来一次我会改变选择,这就显得很不真诚了。”
外头的天已全黑,夜很静,只留春日呼啸的风声。
老者轻声说道:“没事,来日方长,你永远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但是这些的前提一定得是珍惜你自己的一切。”
或许他无法得到的东西太多,但他确切地拥有自己,哪怕是独自一人,漂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