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季》萧明微

29、探病

　　雪夜清寒，却不显清冷，一行人不可避免地一同去探望方霆，郁怀季早早离席，除与长嬴叙话，也有这个缘由，只是他没想到皇帝竟这般阴魂不散。
　　皇帝便眼看着他二人腻歪在一处，反复想发作，最后看他俩头贴头低声耳语实在忍无可忍，上手揪了郁怀季的领子将他扯过来自己边上，恶狠狠地道：“你若再不收敛些，朕回去就打断你的腿。”
　　郁怀季耸耸肩，笑了一笑，明摆着就是无所谓的态度，随即他又挪回长嬴身旁，他道：“陛下看不惯？我可没让陛下一起来。”
　　长嬴低低笑了一声，说道：“阿季说的对。”
　　皇帝倒吸了一口气，眉心突突直跳，正逢也到了方霆所居宫室门口，他道：“你二人都不懂分寸么，郁怀季，把手撒开，还真要这么进去见你一直敬仰的方将军？也不看看你们这是做的什么勾当！”
　　两人听了皆是风轻云淡的模样，郁怀季掏了掏耳朵，说道：“陛下别停啊，接着骂啊，反正我也不会听的。”
　　不过郁怀季与长嬴对视了一眼，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放开了彼此的手。
　　他上辈子未曾与长嬴真正地表明心迹，二人平日的相处与关系虽亲密却也无甚逾矩，今时今日他尚不能同方霆解释自己的境遇，又遑论是真的将他与长嬴的关系尽数诉诸。
　　郁怀季本想着他已然死过一次，错过了一次，有这番机缘，他必不会退缩，他想要随心而为，无拘无束，过自己的人生，也包括同长嬴在一起。是以他在皇帝面前都半点不在意，他苦笑一声，这还真不是个事啊。
　　长嬴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无碍的。”
　　到底是什么无碍呢，是无碍于郁怀季的退缩，还是无碍于他们同方老，方老同他们之间的关系。
　　郁怀季有些迷茫，就是在上辈子，即使是方老将军对他诸多慈爱，又真的能赞同他们在一起么。
　　他还是会被自己在意的东西所牵绊，他想要的自由，并不是唾手可得。
　　天子亲自驾临探望，不过才将将入殿，方霆便在侍从的搀扶下起身相迎，方霆正欲下拜，郁怀季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皇帝也道：“方卿勿要多礼。”
　　方霆面色确实比白日里差了许多，郁怀季知晓他宿疾，问道：“将军膝上旧伤发作了么，先坐下歇歇。”
　　方霆微微一愣，却还是借着郁怀季的力道向皇帝一拜，在郁怀季的搀扶下坐回榻上，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殿门口静立的少年，长嬴向他俯身作揖，温声道：“百里越见过方将军，相别月余，听闻将军身子不适，特同六殿下来探望。”
　　他态度谦逊温和，全然没有与皇帝相对时的剑拔弩张，方霆说道：“百里王子先进来罢，外头寒冷，莫站在风口处。”
　　皇帝眉心一抽，郁怀季看看二人，大概明白过来他二人这一世已经见过了，宫人奉上热茶，郁怀季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先将茶奉给了皇帝。
　　皇帝端了热茶轻呡一口，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方卿与百里王子熟识么？”
　　方霆答道：“臣与百里王子曾共议北疆事宜，此次戎狄与大夏修好也是百里王子从中斡旋，百里王子虽年纪尚轻，但谋略胆识都让臣钦佩不已，真可谓是俊杰之才。”
　　长嬴只说道方将军过誉，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郁怀季招招手示意他低下身来，郁怀季只得照做，却不想皇帝抬手一巴掌拍在郁怀季头上，似是意有所指地说道：“听见没有，你二人不是关系甚好，年岁又相仿，怎的人家年少有为，辅佐新君，为两国生民谋划，你就天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混迹勾栏瓦舍，没有半分志向抱负，连个书都不好好念。”
　　郁怀季实在是笑不出来：“……臣……”
　　皇帝又道：“你什么你，镇日里就知道混吃等死，像什么话，真是……”
　　皇帝勉强积了下口德，却是郁怀季补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长嬴轻笑了一声，皇帝盯着郁怀季仿佛恨不能此刻就将他揉圆搓扁。
　　郁怀季顺势就垂下了眼眸，轻声说道：“是，陛下说的对，臣确实一无是处，只会惹您生气，更不如兄长一般优秀让您喜欢，都是臣的错。”
　　皇帝：“……”
　　方霆轻叹一声，说道：“陛下是爱重殿下，才有诸多期盼，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碍于皇帝在场，郁怀季实在不好当面说皇帝什么不是，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长嬴轻笑了下，忽然说道：“此番我还带了些戎狄特有的药膏来，对将军旧伤疗愈或有裨益，可让六殿下为您研敷。”
　　郁怀季点了点头，他二人自是觉得自然且妥当，然方霆心中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皇帝亦觉得分外堵心，还不待他二人说些什么，长嬴又道：“看这天色，一会雪会下的更大”他适时地顿了顿，郁怀季便接话道：“陛下若再耽搁，一会便不好得回去了。”
　　皇帝眉心一抽，说道：“你倒是自觉，朕确也该走了，那方卿今夜便好生休息，明日再一同议事。”
　　方霆连忙要起身相送，皇帝摆了摆手，说道：“卿腿脚不便，就不必折腾这些虚礼了。”
　　方霆仍是向皇帝一拜，道：“多谢陛下。”
　　郁怀季倒是有些复杂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扫了他一眼，说道：“还不打算走？”
　　郁怀季没有松开扶着方霆的手，随口便道：“百里王子还要与方将军叙话，臣若不陪同王子，难免失礼。”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说的好听。”
　　所幸皇帝这回实在懒得管他，便也任由他去了。
　　方霆却又对皇帝对待郁怀季的态度生了疑惑，天子并不像是真正厌恶六皇子，但照今晨看来，实在也是没什么好态度。
　　天色灰黑带白，郁怀季估摸着时辰还不晚，想起方霆一向的歇息习惯，便说煮壶热茶。
　　而长嬴与方霆二人聊起了关于北疆大批流民的安置问题。
　　上一世两人虽接触得不多，但到底可以聊得投机。
　　郁怀季默默听着，想掺和一嘴，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大合适。
　　说了几句关于如今北疆其余各国的情况，方霆正好接过了郁怀季的茶水，他顿了一顿，问郁怀季道：“六殿下以为如今北疆的形势如何。”
　　郁怀季当即就想张口侃侃而谈，话到嘴边收了一收，小声道：“关乎军政，有陛下与将军处理，怀季不敢妄议。”
　　方霆看了他一眼，看不出喜怒，只说：“是臣考虑不周。”
　　郁怀季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沉，实在是方老不苟言笑的模样既严肃又难以捉摸，郁怀季叫他一看，又加之确实做了亏心之事，难免心虚，他转而说道：“将军尝尝这茶。”
　　方霆点了点头，轻呡了一口茶水，口感与温度正是他平日所喜，他道：“殿下的手艺很好”方霆微微笑了笑，看了看长嬴，又问道：“百里王子与六殿下相识吗？”
　　郁怀季一愣，长嬴抿唇未语，方霆见他二人沉默，便说道：“不过随口一问……”
　　“将军如有疑惑，怀季愿为您解惑，只是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同将军说，但确如将军所想，我与百里王子算得上是经年故交。”
　　长嬴此时道：“将军观察入微，确是如此。”
　　方霆轻点了头，也不再追问，又问道：“白日里的事情……殿下回去之后陛下可还责怪？”
　　郁怀季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道：“……没有，今日的事本就是我鲁莽惹恼了兄长，陛下已然是开了恩典，就算陛下责怪也是应该的。”
　　长嬴端着茶盏别过头去，郁怀季几句话险些要叫他失声笑出来。
　　方霆微微蹙眉，见郁怀季小心翼翼地立在他跟前，他便道：“殿下也坐罢，臣不是责怪殿下的意思，殿下无需紧张。”
　　郁怀季此刻才又有些犹豫地坐了下来，身上本就有伤，实木的凳子坐的他实在头皮发麻，偏他还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才答完了一应话，他又听见方霆问：“殿下留下来，应不只是为了陪着臣煮茶说话罢。”
　　郁怀季愈发头疼，这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要么闭嘴要么扯谎敷衍，可他实在是扯不动了。
　　长嬴便理所当然地说道：“将军有所不知，方才我与六殿下叙旧，大夏陛下得见，很是不满，方才言说要打断六殿下的腿，六殿下心中畏惧，便不敢与大夏陛下一同回去了。”
　　这回轮到郁怀季忍笑忍的艰难，长嬴这话说的，倒确实没有冤枉了皇帝去。
　　方霆先是眉头紧锁，后慢慢舒缓了眉头，说道：“陛下只是吓吓殿下，殿下怎么当了真呢，臣觉着陛下只是对殿下有些严苛，实则也是爱护殿下的，殿下不必畏惧，也不要怨怪陛下。”
　　郁怀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瞬间眼中就含满了泪水，却抿着唇，轻声应道：“怀季明白的，怀季为臣为子，皆不敢有所怨疾，只是……只是我实在不如兄长，陛下总因我而生气，都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