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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地 ...

  •   La Treille 的风在夜里转了向。
      清晨,我打开窗,南风退成沿岸的侧风,空气里少了草的甜,多了盐和铁在日光里升起来的味道。

      我照着便条上的字把日历翻到今天——潮汐十六日。
      港务处门口挂着小黑板,粉笔写着今天的潮差与最高潮时间,下面有人随手画了一个不太像的海鸥。黑板旁的铁栅栏发出很轻的“嗒嗒”,像昨天在堤外听见的那种声响。

      我把录音笔揣进布袋,金属圆片夹在指腹,慢慢往六号码头走。石板上有几处被潮水晕开的白色印子,像折过又摊平的纸。

      上午的海很安静,像把背露出水面懒懒晒着的动物。
      我站在系缆桩“6”的阴影里调整呼吸。吸四拍,停二拍,呼六拍。第三轮时,圆片的脉动跟我的心跳贴得刚刚好,胸腔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托起。

      世界再一次退场。
      退到只剩下海和我。

      然后,“嗒嗒”。
      像有人在暗处调试一台很旧的放映机。

      画面先从白里慢慢长出灰。
      我看见一段石阶,湿气顺着每一层往下走,石缝里长着很细的草。一个小女孩坐在阶上,抱着一只灰色的鹦鹉。她的手心有颗浅浅的痣——我知道那是我的。

      “风灰。”她学着鸟的样子叫它。
      鹦鹉歪头看她,像在认真听一个孩子说话。

      “别把海整个搬走。”
      那句熟到骨头里的提醒又来了一次。只是这一次,它不是对着我说,而是对着小女孩。声音带着盐,像在午后的房间里走过一次,把窗帘轻轻吹起。

      我想伸手,去碰她的头发。
      可每靠近一步,石阶就远一寸。
      回声与我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我在这头,她在那头;我知道她是我,她并不知道我。

      画面紧接着换了一个角度。
      一扇贴着海的屋,窗台上挂着葡萄藤,玻璃里倒着碎金色的天。有人蹲下身来,手把小女孩的脚踝托起,在她脚背上按了一下:“四…二…六。”那只手的拇指上有一道细疤,淡得像被风吹散过。我努力看清它的主人,却只看见侧影:极瘦,肩膀因为久坐有一点圆。

      “槿槿,数给我听。”
      那声音很轻,轻到不用辨性别,只能辨温度。

      “吸四拍,停二拍,呼六拍。”
      小女孩数得很认真,每一个数都像小石子丢进碗里。鹦鹉在旁边跟着起伏,灰色的羽毛一抖一抖。

      “锚点成立。”
      侧影笑了一下,笑容像从海里捞起来的光,“记住,只把脚放进去。”

      ……

      我睁开眼时,风向已经略略偏东。
      系缆桩上的“6”被日光刮得发白,我把手指按上去,凉,从指腹迅速传到掌心。

      我在本子上写:拇指疤、侧影、槿槿(第二次)。
      “锚点=海声+心率→确认;引导者=不详;关系倾向=亲属。”

      风像意识到我写下了“亲属”两个字,忽然变得温柔。我坐在堤外石头上,闭眼又听了会儿海。回声没有再出现,但我不觉得空。它像把一条绳子抛给了岸上的我。

      午后,我去了镇上的教堂后方。那里有一片很老的墓园,石碑上刻着褪色的姓。葡萄藤从墙上爬下来,影子踩在碑上,像从很远的地方落下的手。我并不相信我会在这里找到名字,我只是想确认一个事实:回声没有把我往坟墓带。它带我往屋子和呼吸那样的地方去。

      我在一块老石碑前停下。碑面被盐磨掉了大半,只剩下两条曲线。我把手按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笑了一下,像安抚一个慌张的孩子:这就是陆地。
      陆地不是答案,它只是让你有地方站。

      夕阳落的时候,我再次去六号码头,只是站着,看葡萄叶在墙上剪出一条条细长的影。我没有再对齐呼吸。不需要每一次都靠近海;有时候把脚收回来,等下一次潮来,也是方法。

      回旅馆的路上,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一个系统提示从屏幕顶端滑下:

      【合规督察中心】
      私取未归档资料(等级:低→中)
      涉及编号:A-2131
      请相关人员于48小时内回馆说明。

      我愣了两秒才明白,“相关人员”写的就是我。
      紧接着,又一条:

      人员稽核:权限冻结(临时)
      办理地点:回声档案馆·合规部
      时间:明日 09:00

      屏幕在我的指尖下微微发热,像被海晒过的铁。

      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回声不只让我靠近过去,它也把现在推到了岸边。
      我站在路灯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脚跟在石板上,很短暂地失去一个支点,但下一步就踩稳了。

      我给顾节回了一句话:“收到。”
      他几乎立刻打来电话。我接起前先吸一口气,让声音像陆地一样平。

      “你看到了?”他问。

      “看到了。”我说,“明早九点,合规部。”

      他那头停了一下:“你不需要我——”

      “我可以自己去。”我打断他,“顾老师,今天我听见了她教我数呼吸。还有……她叫我‘槿槿’。”

      电话里很长一段没声。我以为信号又被风撕开,正要开口,他才压低声音说:“你要记住今天的感觉。陆地。不管你在会里听到什么,先让自己站在陆地上。”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像想起什么,“你的行程——”

      “今晚就回城。”我说,“风灰会在这里等我。”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不容易察觉的酸:“它一直很会等人。”

      夜里九点,我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La Treille 在窗外往后退,像有人把一幅画慢慢卷起来。车厢很空,只有两三个人在看手机。列车进隧道前的一瞬,我看见海边那座屋的轮廓被灯光勾出一条极细的线,葡萄叶像披在屋檐上的肩披。那条线让我忽然不怕黑。

      我把本子打开,写下今天最后两行:
      “只把脚放进去。”
      “陆地=我。”

      火车在夜色里前进,像一条有方向的回声。
      窗外偶尔闪过港口灯塔的白,像在对我眨眼。
      我握着录音笔睡了一会儿,梦里没有海,只有一间明亮的小房间,窗台下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块写着“显影不过七分钟”的小牌子。有人在我身后替我把头发别到耳后,说:“好了,去吧。”

      快到城时,手机抖了一下。
      不是顾节。是合规部发来的补充通知:

      请携带:工作证、近期操作日志、所有“外带介质”。
      迟到按缺席处理。

      我把那卷胶片从布袋最底翻出来,看了足足十秒。
      它安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风在列车门缝里呼啸了一下,像一只灰色的鸟拍了拍翅膀。

      不把海整个搬走。
      我把胶片塞回去,把袋子抱在怀里。
      火车减速,城市的灯像一片近岸的星空从玻璃那头铺开来。

      当我走下站台时,看见黑色制服在远处站成一列,徽记在灯下发着冷光。队伍最前面的人把文件夹夹在臂下,朝我这边看。队伍旁边,顾节安安静静地站着,手里还提着那种普通到谁都认不出来的纸袋。他看见我,像昨天把热茶推给我那样,向前一步。

      风停了一秒。
      陆地在我脚下。
      我抬头,往他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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