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殇》绿袖璇玑

3、第 3 章

　　纤月

　　大雨从酉时开始倾盆而落，焦雷滚滚，仿佛皆在头顶炸开，震得大地都在瑟瑟发抖。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书房内外，我看见院外几株芭蕉翠竹在雨中婆娑摇曳，但瞬间又消失在黑暗中。
　　书房内烛火明灭不定，他正坐在御案前，手握朱笔在一份奏折上密密加批。
　　这样的雷雨之夜，室内只余我和他俩人。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顿时，体内血脉狂行冲击令我头晕目眩，我感觉手脚冰冷，心跳却似要破胸而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呼喊叫嚣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缓缓抽出袖中短剑。
　　我向他一步一步走近。
　　……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与他近在咫尺。
　　冰冷剑光映着他清朗的背影，我举起剑，狠狠地，决然地，向他刺去。
　　……
　　我终于杀了他！
　　当那把剑刺下去的时候，我也杀死了我自己。
　　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我被抛入亘古前的洪荒旷野，陷入最深邃最绝望的梦魇里------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座阗寂无人的空宅里。
　　铁门上的辅首衔环铜锈斑驳，楹柱上的朱红漆皮已然剥落，门上匾额的字迹漶漫不清，但我知道，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
　　我看见了那个紫藤花架，那些繁密的花朵垂下来，织成一片浅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我看见了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垂髫稚龄的我们在这里嬉戏打闹，洒下银铃笑语。
　　我看见教授我习文练武的父亲指点我琴棋书画的母亲，紫藤花的馨香轻轻飘散四逸，仿佛也是淡紫色的，梦幻般笼罩着我们。
　　那幅画面多么美丽，我悄悄流下泪来。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火炭灰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朝我飘来，我的眼前浮起一片黑雾。
　　一只温暖的手拉着我向前跑，是大哥，我们不停地狂奔，然而却始终跑不出这片黑暗……
　　终于，我听到有铮铮琴音遥遥传来，泠泠彻彻，如寒泉滴水，清溪泻玉，仿佛自幽远天际散入风中为我穿林度水而来。琴音拨开迷雾，我的眼前豁然出现一片高山流水，溅溅溪水自山涧潺潺流过，溪边碧草如茵点缀繁花。
　　琴声清渺不绝，在我身旁咫尺徘徊，缱绻萦绕，我躺在如毡青草之上沉沉睡去……

　　齐扬

　　今夜电闪雷鸣雨横风狂，冽风挟着雨点吹开一扇长窗，袭走我身上微微的倦意。
　　我转头正欲吩咐她关好窗扇，却在回身的刹那，一道寒芒向我袭来。
　　我本能的闪避，抬手一隔，右手已挥出一掌。
　　也许她并未料到我有如此深厚的武学根基，亦如我并未曾想到这挥出的一掌竟让她如断线的风筝跌落在地。
　　她一直昏迷不醒，我命令御医用宫中最好的药材为她诊治。
　　她在睡梦中痛苦地发出呓语，表情忽而愤恨，忽而悲伤，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扑簌簌滑落，沾湿了枕畔。
　　我自书橱上取下瑶琴，为她一遍一遍弹奏高山流水，这支古曲因伯牙子期而名闻天下，可以怡情养性平复心神。在我烦闷悒郁时，我常以此曲自娱自乐，但愿这琴韵清音亦能减轻她此刻的痛楚。
　　终于，她渐渐平静，脸上犹有泪痕。
　　我俯下身，轻轻拭去挂在她眼角的两滴泪珠。
　　……
　　两日后，她终于醒来，看着我的目光却是陌生而冰冷。
　　为什么？我沉声低问。
　　难道你忘了前浙江巡抚是怎么死的吗？她的眼里有侵骨的森寒。
　　我如遭雷击，呆怔当场。
　　前尘往事如冷箭飞矢向我激射而来。
　　怎会忘记，当年兄弟阋墙党羽倾轧，我如何自斗争漩涡中一步步挣扎走来。
　　登基伊始，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让我多方掣肘，为革新图治，我不得不大刀阔斧剪除各派羽翼。
　　我该如何向眼前的女子解释，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手上莫不沾着鲜血，御座之下皆是森森白骨。
　　我无从解释。
　　我唯有无言以对。
　　我将短剑递至她手中，那么今日，你可用这把剑了却你多年的夙愿。
　　你以为我不敢么？她举剑向我逼近。
　　那一瞬间，我万念俱灰，突然不可自抑地仰天狂笑。
　　仿佛一生的倦意都在此刻袭来，我缓缓闭上眼。这三十多年的种种沧桑过往已让我疲惫不堪，生死亦如何！
　　……
　　良久良久，我听到“铮”地金属叩击地面的声音。
　　她像一片摇摇欲坠不胜秋风的落叶跌入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