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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匣之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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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京城,柳絮如烟,桃花灼灼。暖风裹挟着御河的水汽与满城花香,穿行在朱楼绣户之间。
而在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座飞檐斗拱、气派非凡的三层楼阁,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市井的喧嚣隔绝在外。
万象楼。
黑底金字的匾额在日光下泛着幽光,门前两尊白玉石狮沉默地俯瞰着车水马龙。楼内,镂空雕花的窗棂滤去了过于刺眼的光线,只留下柔和朦胧的光影,洒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檀香,与若有若无的陈年书卷、古木器皿混合的气息,营造出一种沉静而矜贵的氛围。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典当行,更是名流雅士、收藏大家品鉴奇珍、交换秘宝的雅集之地。
连日来,万象楼因年轻掌柜周予怀放出的一则消息而暗流涌动——她欲重金求购一件与“前朝玉玺”渊源深厚的古物,不拘真伪,唯求其承载的“故事”能打动于她。
此刻,大堂中央,数位身着锦袍、气质不凡的朝奉与藏家,正围着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杭绸长衫,衣袂飘逸,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面容俊逸,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他掌中戏文,双眸子却清亮澄澈,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深不见底。
他便是近来在京城声名鹊起的说书人,林瑾离。
“诸位,请上眼。”
他的声音不高,却似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方残破的青铜虎符,仅有半边。符身布满斑驳的铜绿,边缘处甚至有细微的磕损,一股沧桑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它静静地躺在他白皙的掌心,仿佛沉睡了千年。
林瑾离的指尖轻柔地抚过符身上冰冷的纹路,眼神倏地变得悠远而悲悯,他低沉开口,嗓音如同陈年的酒,醇厚而富有磁性:
“此符,名唤‘泣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已被吸引,才继续道,
“前朝末代太子,文韬武略,本是一代明主胚子。然国运衰微,叛军攻破皇城那日,他携此符,欲往北境调勤王之师。奈何……天不佑忠良,断魂崖边,追兵已至,身陷重围。”
他的话语仿佛有魔力,将众人带入那个血与火的黄昏。残阳如血,风声呜咽,一位华服青年立于万丈悬崖之前,衣袂染血,眼神决绝。
“太子自知生机已绝,他不愿此符落入敌手,更不甘复国火种就此熄灭。遂,仰天长啸,以佩剑将虎符一分为二!”
林瑾离手势猛地一划,带着决绝的力度,
“一半,掷予追随他多年的忠心老仆,喝令其携符突围,延续国祚;另一半,则紧紧攥于掌心,纵身跃下那万丈深渊……以身,殉了他的国,他的家。”
他拿起那半边虎符,对着窗外透入的光线,符身上某些深褐色的锈迹,在他的故事渲染下,竟真如点点凝固的血泪,触目惊心。
“传说,太子跃崖之时,心头热血喷溅于符上,故此符虽残,却凝聚着前朝最后的一缕龙气与不灭的执念。周掌柜欲寻玉玺相关之物,玉玺代表皇权正统,而这‘泣血虎符’,承载的却是一国一朝轰然崩塌时,最炽热、最不甘、也最悲壮的灵魂。其‘故事’,难道不比一方冰冷的玉玺,更能撼动人心吗?”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朝奉,颤抖着戴上西洋水晶眼镜,凑上前仔细端详,手指轻触符身,感受着那冰凉的质感与粗糙的纹理,喃喃道:
“这锈色……入骨三分,这包浆……温润自然,绝非数十年之功可成。还有这‘血沁’……色泽深邃,深入肌理,浑然天成,不似后天沁染啊!”
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旁边一位大腹便便的富商更是激动得面色潮红,拍案道:
“妙!妙啊!林先生这故事,真是……真是听得人心潮澎湃,肝肠寸断!此物已非凡品,乃是一件承载了国仇家恨的圣物!周掌柜定会视为珍宝!”
林瑾离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落寞与矜持的笑意。
然而,他那看似随意扫视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数次掠过通往内室的那道水晶珠帘。帘后光影朦胧,寂然无声,但他知道,他今日的目标,必然就在其后。
为了这一刻,他布局半月,查阅无数尘封的宫廷秘录与前朝野史,甚至亲至那荒凉的断魂崖,在猎猎山风中感受过那份绝望与悲壮。
这方虎符,是他耗费重金,请动早已隐居的铸器大师,以失传的古法精心仿制,再寻极阴之地,模拟前朝墓葬环境,埋藏“养”了整整三年,才得出的心血之作。
至于那画龙点睛的“血沁”,更是他以数种稀有矿物,佐以……自身几滴指尖血,辅以独门内力小心催化而成,不仅形神兼备,更暗蕴一丝极难察觉的、仿若魂念的“灵韵”。
他要的,不仅仅是骗过这些经验丰富的朝奉,更是要借此独一无二的“瑰宝”,敲开那位神秘掌柜的门扉,探查“万象楼”与多年前那桩淹没在时光里的旧案,可能存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气氛趋于热烈之际——
“叮咚……”
珠帘轻撞,发出清脆如玉磬相击的声响。
一道身影,分帘而出。
堂内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齐汇聚过去。
女子身着浅碧色罗裙,裙摆绣着疏朗的兰草纹样,步履轻盈,宛若碧波微漾。她云鬓轻绾,只斜插一支素雅的白玉簪,容颜清丽绝俗,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并非纯黑,而是宛若最上等的琉璃,清澈剔透,流转间似有微光氤氲,冷静、疏离,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虚妄。
她便是万象楼掌柜,周予怀。
她并未看向任何人,那双琉璃美目,自出现起,便径直落于林瑾离手中那方“泣血虎符”之上。
她缓步走来,裙裾不动,宛如凌波微步,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沉静清冷。
“掌柜的,您快瞧瞧,这……这怕是件了不得的宝贝!”
老朝奉连忙将虎符奉上,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周予怀并未伸手去接。她只是静静地立于桌前,目光专注地凝注在虎符之上。她的凝视,并非寻常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穿透表象的阅读。
林瑾离面上依旧带着从容的浅笑,然而,当沈澈那琉璃般的目光落在虎符上时,他心中莫名一凛。
那目光,仿佛带有实质的重量,又似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他附着于这死物之上的所有精心编织的故事、情感与历史,尽数剥离、涤荡干净。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赤身立于冰雪之中的被窥视感,悄然攀上脊背。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周予怀缓缓抬起纤纤玉手,并未触碰虎符,而是在其上方约一寸处,凌空轻轻拂过。指尖如兰花瓣,细腻白皙,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无质、常人无法感知的气息流韵。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良久,她羽睫微抬,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林瑾离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鉴赏家见到珍品的狂热,没有对于赝品的鄙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万象的了然,清澈见底,却深不可测。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冰雪初融时,溪涧碰撞山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公子的这方虎符,做工之精,摹古之似,已臻鬼斧神工之境,小女子生平仅见。”
林瑾离心中那根弦绷紧了些,但脸上笑容依旧温润:
“周掌柜谬赞了。此乃祖上传下,陪伴多年,不敢当‘鬼斧神工’四字。”
周予怀轻轻摇首,琉璃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林瑾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其灵魂深处。
“我指的,并非虎符本身。”
她略作停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心打磨的冰珠,坠入玉盘,也坠入林瑾离的心湖,
“我指的是,您为它精心编织的那个故事。”
她微微前倾了些许,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周遭可闻,那语调里竟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对于“技艺”本身的欣赏?
“太子泣血,魂寄于符,一缕龙气,千年不散……这个故事,很美,凄美绝伦,足以打动世间绝大多数人。”
然后,她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轻柔,却带着斩断一切伪装的锋锐,不容置疑:
“但是,它是空的。”
空的?
众人愕然相顾,不明所以。林瑾离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周予怀的目光重新落回虎符,仿佛在凝视着某种不存在于现实维度的东西:
“我看到的,只有极致精湛的技艺,冰冷无言的青铜,以及……人为催化的矿物痕迹。没有太子的不甘,没有龙气的残留,更没有历史长河冲刷沉淀应有的重量。它承载的,只是一个被精心构筑的、华丽的‘空壳’。”
她再次抬眼,望向林瑾离,眼神复杂难辨:“公子,您赋予了它形,赋予了它魂,却唯独,未能赋予它‘心’,那份源自真正时光与命运无情磋磨的、独一无二的‘真实因果’。”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老朝奉与富商面面相觑,看看那怎么看都是真品的虎符,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周予怀,再看看笑容微僵的林瑾离,满脸的不可思议与茫然。
林瑾离站在原地,感觉周遭的一切色彩与声音都在迅速褪去、远去。
他听不到旁人的窃窃私语,感受不到他们投射过来的怀疑目光,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周予怀那双仿佛能映照万物本质的琉璃瞳,以及那句反复回响、字字诛心的话——
“它是空的。”
他一生编织无数谎言,构筑无数足以乱真的虚幻殿堂。人们为他的故事或悲或喜,为他的“古宝”争相竞逐。
从未有人,能如此直接、如此精准、如此……风轻云淡地,点破那繁华锦簇下的,本质的虚无。
这已非鉴宝,而是诛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孤独巅峰徘徊太久,终于窥见另一座绝巅身影的震撼,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狂喜。
他看着周予怀说完便欲转身离去的背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沙哑与急切:
“周掌柜……”
周予怀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恰有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在她清冷绝尘的侧颜上投下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晕,宛若神女垂怜。
林瑾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重新浮现,只是这一次,那笑容底下,眼底深处,悄然燃起了一簇纯粹为眼前这个“人”而生的、炽热而明亮的火焰。
他拱了拱手,姿态恢复了几分潇洒:
“是在下才疏学浅,让掌柜见笑了。今日闻掌柜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对这鉴宝求真之道,实在是……心生向往。不知,日后可否常来这万象楼,向掌柜的请教一二?”
周予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那能勘破万物的眼眸,似乎也清晰地看到了他此刻故作镇定的伪装下,那颗因震撼与好奇而剧烈搏动的心。
片刻的沉寂,仿佛漫长的博弈。
终于,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意味难明。
“万象楼开门迎客,”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公子若当真对‘真实’感兴趣,随时欢迎。”
语毕,她不再停留,转身,碧色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身影没入那晃动的珠帘之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留下林瑾离,独自立于大堂中央,手中那方费尽心血、足以乱真的“泣血虎符”,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冰冷刺骨。
空的……
他低头,看着掌心这精致的“空壳”,自嘲地笑了笑。复又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那仍在轻轻晃动的珠帘,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其后那个拥有琉璃双瞳的女子。
一场介于谎言与真实之间的、危险而迷人的舞蹈,就在这暮春的万象楼中,由这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交汇,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