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途蚀爱》苏浅雪

3、屈辱缔约

　　沈知意几乎是逃出那间办公室的。

　　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凌乱的“哒哒”声，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双因为强忍着泪意和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

　　“扮演好她……”

　　男人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那指尖触及皮肤的触感，明明轻若羽毛，却带着一种烙铁般的羞辱，灼烧着她的尊严。

　　她是谁？自己又算什么？

　　一个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而被圈养的宠物？一个用金钱就可以买来一段时间的、有血有肉的玩偶？

　　“荒谬！可笑！”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屈辱感。

　　电梯门一开，她便快步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直到融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被午后的阳光包裹，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咖啡店的香气，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那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扭曲的牢笼。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医院地址。此刻，她急需见到父亲，那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她温暖和力量的存在。她需要确认，她刚刚毫不犹豫拒绝掉那份荒谬的契约，是正确的、是值得的。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沉重一击。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一如既往地浓烈。

　　沈知意调整好面部表情，努力挤出一丝轻松的微笑，才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爸，我来了。”

　　病床上，父亲沈国安靠着枕头，正望着窗外发呆。他比上周又消瘦了一些，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唯有在看到女儿时，浑浊的眼睛里才会闪过一丝光亮。

　　“意意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病弱的喘息。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沈知意坐到床边，自然地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流畅自然，不让父亲看出任何异样。

　　“老样子，就是有点没力气。”沈国安笑了笑，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呢？工作是不是很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事，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沈知意低下头，专注地盯着手中旋转的苹果皮，避开了父亲探究的视线，“最近接了个新本子，在研读角色，有点投入。”

　　她不敢告诉父亲，她刚刚拒绝了一个能彻底改变他们命运，却也足以摧毁她尊严的“机会”。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陈主任带着几个护士走了进来，进行例行查房。

　　“沈先生，今天感觉如何？”陈主任一边检查床头的监护仪器数据，一边询问道。

　　“还好，陈主任。”沈国安配合地回答。

　　陈主任点了点头，记录着数据，然后目光转向沈知意，语气平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沈小姐，你来得正好。关于你父亲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我们需要尽快确定。”

　　他翻开病历夹，指着一系列数据和影像片子：“目前采用的保守治疗方案，效果不太理想。癌细胞有扩散的迹象，我们监测到的几个指标也在持续升高。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不乐观。”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水果刀差点滑落。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陈主任，您建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专家组初步讨论后，认为应该尽快进行手术，切除病灶，然后辅以最新一代的靶向药物治疗。”陈主任推了推眼镜，“这个方案是目前控制病情、延长生存期的最佳选择。但是……”

　　他顿了顿，这个“但是”让沈知意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

　　“手术本身风险较高，费用也不菲。最重要的是，术后需要长期服用的靶向药，属于进口自费药，一个月的费用就在十万左右，并且至少需要服用一年以上，后续根据恢复情况再定。医保无法报销。”

　　“十……十万一个月？”沈知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之前接的那些小角色、跑龙套的片酬，加起来甚至不够半个月的药费。之前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积蓄早已耗尽，还欠下了一些外债。十万，对她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

　　陈主任看着眼前瞬间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在医院，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太多。“是的，沈小姐。而且手术费和前期住院费用，初步预估也需要五十万左右。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商量一下，做好准备。时间不等人，越早手术，希望越大。”

　　说完，陈主任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们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的瞬间，整个病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知意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只削了一半的苹果。陈主任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父亲的病情恶化、高昂的手术费、每月十万的药费……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大山，向她压来，要将她碾碎、压垮。

　　她该怎么办？

　　去求那些势利的亲戚？他们早已避之不及。

　　去借高利贷？那无疑是饮鸩止渴，只会将她和父亲推向更深的深渊。

　　拼命接戏？且不说能否接到，就算接到，那些微薄的片酬，在巨额的医疗费用面前，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

　　“意意……”沈国安虚弱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深深的愧疚，“孩子，别为难自己。爸爸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那手术，我们不做了，药，也不吃了。爸不能拖累你一辈子……”

　　“爸！您胡说什么呢！”沈知意猛地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您一定会好的！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您别操心，安心养病就好！”

　　她反手紧紧握住父亲干瘦的手，那粗糙的触感让她心疼不已。这是从小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怎么可能放弃？怎么忍心放弃？

　　可是，办法在哪里？

　　那个唯一摆在眼前的、能够立刻解决所有困境的“办法”，却要以出卖她的尊严和自由为代价。

　　傅承屿……那个如同恶魔般优雅而冷酷的男人。

　　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他早就将她调查得一清二楚，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死穴。所以他才能那么气定神闲地提出那个交易，因为他笃定，走投无路的她，最终只能屈服。

　　接下来的两天，沈知意度日如年。

　　她像疯了一样，四处打电话求助。她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导演、制片人，甚至放下尊严去求以前合作过、有些交情的演员朋友，希望能够预支片酬或者接到片酬高一些的角色。

　　然而，回应大多是委婉的拒绝，或者爱莫能助的叹息。娱乐圈最是现实，她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新人，在别人眼中，价值有限。偶尔有一两个暗示可以“帮忙”，但需要她付出某些代价的，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现实如同一堵冰冷坚硬的墙，撞得她头破血流。

　　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三天上午，她接到了父亲原先所在单位领导的电话。对方语气沉重地告知，由于父亲长期病假，单位进行了人事调整，他的岗位已经被替代，这意味着父亲那份微薄的病假工资也将停发。

　　与此同时，房东太太也打来电话，语气不耐地催缴下个季度的房租。

　　放下电话，沈知意坐在狭小出租屋的床上，环顾四周。墙壁因为潮湿而有些斑驳，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这里是她和父亲暂时的避风港，如今却连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也快要保不住。

　　所有通往光明的道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只剩下一条通往黑暗的捷径，在她面前清晰地铺开。

　　她想起父亲日益憔悴的面容，想起他为了不拖累自己而强装的笑容，想起陈主任那句“时间不等人”……每一幕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尊严和父亲的性命，天平该倾向哪一边，答案似乎残酷而清晰。

　　傍晚，她再次来到医院。她没有进病房，只是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着里面。

　　父亲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脆弱，那么苍老。

　　沈知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她扛在肩头，带她去逛公园；想起他省吃俭用，只为给她买一条她喜欢的裙子；想起他得知她考上电影学院时，那自豪又担忧的眼神……

　　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如果这束光熄灭了，她的世界将彻底陷入黑暗。那么，坚守那份所谓的尊严，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一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决堤的泪水和无力的绝望。

　　她擦干眼泪，眼神由最初的痛苦、挣扎，逐渐变得空洞，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虽然没有存入通讯录，却早已刻在她脑海里的号码。那是傅承屿助理的电话。

　　编辑短信，删除，再编辑，再删除……反复几次后，她最终只发出了简短的四个字：

　　“我同意了。”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助理林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高效：“沈小姐，很高兴您做出明智的决定。合约已准备好，请问您明天上午十点，方便到傅总办公室签署吗？”

　　“方便。”沈知意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近乎麻木的声音回答。

　　“好的。另外，傅总交代，签署合约后，我们会立即处理您父亲转院和组建医疗团队的事宜。后续的治疗费用，您无需再担心。”

　　“……”沈知意沉默着，挂断了电话。

　　无需再担心费用了。代价是，她卖掉了自己。

　　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的父亲，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医院大门。夜色吞噬了她的身影，也吞噬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次日，上午十点整。

　　沈知意再次站在了傅氏集团大厦楼下。仰头望去，高耸入云的建筑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芒，像一座巨大的、现代化的堡垒，而她，是那个自愿走入其中的献祭者。

　　今天，她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素面朝天，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刻意打扮，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抵抗，或者说，是一种对既定命运的麻木。

　　径直上楼，前台小姐似乎早已接到通知，恭敬地将她引领至傅承屿的办公室。

　　推开那扇沉重的实木门，傅承屿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晨光透过落地窗，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却丝毫融化不了他身上的冷峻气息。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定制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少了一丝正式的严肃，却多了几分危险的慵懒。

　　看到沈知意进来，他抬眸，目光在她素净的脸上和简单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坐。”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语气平淡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沈知意依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紧绷的芦苇。

　　助理林轩立刻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比上次那份还要厚实。

　　“沈小姐，这是最终版的合约，请您过目。里面详细规定了您在合约期间的权利、义务、行为规范、保密条款以及……违约需要承担的后果。”林轩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沈知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合约，翻看起来。

　　条款极其详尽，也极其苛刻。
　　——合约期内，她必须完全配合傅承屿的一切要求，扮演好“傅太太”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出席各种公开或私人场合。
　　——未经傅承屿允许，不得与任何异性有过密往来，不得传出任何有损傅承屿及傅氏声誉的绯闻。
　　——必须居住在傅承屿指定的住所，遵守那里的所有规定。
　　——对外需统一口径，他们的关系是“自由恋爱，水到渠成”。
　　——合约终止后，不得以任何形式纠缠，不得对外透露合约的任何内容……
　　等等，不一而足。

　　而在乙方的权利条款下，只有寥寥数行：获得协议约定的报酬；在履行合约义务期间，享有基本的人身安全保障；傅承屿方需按约定支付其父亲的医疗费用。

　　权利和义务，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讽刺的对比。

　　沈知意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速度很慢。不是她在仔细斟酌条款，而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做最后徒劳的心理建设。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她，她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傅承屿并没有催促她，他只是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深邃难辨。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签名处空着，旁边已经签好了傅承屿的名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霸道。

　　“看完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天的愤怒和抗拒，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认命般的灰暗。“看完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还能有什么问题？她已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林轩适时地将一支昂贵的钢笔递到她手边。

　　沈知意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笔身时，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她用力握住笔，仿佛握住了一块沉重的烙铁。

　　笔尖悬在签名处的上方，微微颤抖。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知道，这一笔落下，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沈知意了。她将走进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牢笼，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失去自由，失去爱情，甚至可能……失去自我。

　　傅承屿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最后的那点挣扎，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终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的平静。手腕用力，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知意”三个字，工整而清秀，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烙印在了那份决定她命运的合约上。

　　笔放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一切都已成定局。

　　林轩上前，熟练地收起其中一份合约存档。

　　傅承屿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俯视着她，如同君王俯视着他的领土。

　　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与他对视。

　　“很好。”他的指尖微凉，语气带着一种契约达成的满意，却又暗含着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掌控欲，“从这一刻起，记住你的身份，傅、太、太。”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另外，我希望你记住，这只是一场交易。不要……对我抱有任何不必要的幻想。”

　　沈知意的身体猛地一僵，被他话语里赤裸裸的警告刺得遍体生寒。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冷静的算计和绝对的掌控。

　　这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踏入的，或许不仅仅是牢笼，更是一场危险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这场战争的规则，由他制定。

　　她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