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年代》江翁

15、咳血的键盘

　　那口温热的液体落在键盘上，刺目的红。
　　我竟没有感到太多意外，仿佛这具破败的身体，早就该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来呼应我内心那片兵荒马乱。我呆呆地看着那几滴血在按键缝隙间蔓延，像某种不祥的谶语。
　　区先生。
　　果然是他。也只有他，能如此精准地刺中我的要害，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布下这个局。他不是为了那点稿费，他是为了惩罚，为了宣示主权，为了将我最后一点念想和尊严，彻底碾碎。
　　我挣扎着用纸巾擦去键盘上的血渍，动作缓慢而机械。邮箱界面还停留在“隔岸观火”最后那条信息上，那冰冷的字句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着我的神经。
　　一个你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的，合法丈夫。
　　他成功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我，无论我与寇美琴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无论我内心燃烧着怎样的情感，在现实的法律和秩序面前，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一个觊觎者，一个……失败者。
　　思考再三，我决定向寇美琴的“丈夫”示弱：
　　区先生，你在看到《祭妻》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我给你的致歉信。即使你不接受我的道歉，可是美琴她毕竟走了，俗话说，死者为大，对于已经离开我们的人，我们要表现出最起码的尊重。不管怎么说，美琴她是您曾经的妻子，您女儿的妈妈。请允许我再次强调一下，我和美琴的相识是在您之前很久。在我们都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我与美琴曾彼此倾心。那是一种未经世事、却无比纯粹的情感。然而，由于我的懦弱、自卑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我选择了不告而别，从此在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这是我此生对她犯下的第一个，也是最深重的罪过。这绝对不是什么第三者的问题。在这次疫情被隔离之前，我们是一丝粉尘都没有的清清白白。美琴始终是您忠诚的妻子，而我，只是悬浮在她心里的一个影子。
　　区先生，我对因我的因素对您造成的不好影响，再次向你道歉，对不起。不要让美琴的在天之灵不会因为你我的纷争而不得安宁。
　　点击发送之后，心里有了些许的轻松。我已经一而再地道歉和示弱。然而，区先生的回复把我这一丝的轻松砸得粉碎。
　　隔岸观火的回复
　　杨小伟：
　　一个“对不起”就能轻轻松松打发我？你也太天真了。
　　你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我新婚之夜的缺憾吗？就能弥补我看着自己的妻子，在睡梦中喊着另一个男人外号时，那种钻心的羞辱和无力吗？
　　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杀我们区家对寇美琴所有的付出吗？
　　你把她当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藏在心底的宝贝。可对我而言，寇美琴就像一台我花了巨大代价才抱回家的高性能电脑。我满心欢喜，准备装入我精心挑选的系统，构建属于我们俩的未来。可当我第一次启动它时，却发现里面早已深植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名为 “杨二别子” 的原始操作系统！我所有的操作，我试图安装的任何新程序（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生活），都像是在这个系统上运行的虚拟机，永远隔着一层，永远无法获得最高的权限！这种感觉，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你能体会得到吗？！
　　为了让她彻底摆脱过去，为了让她能配得上我们区家的门楣，我们家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
　　是我爸，动用了多少关系，才把她从一个集体所有制的纱厂挡车工，调进了卫生体制，让她坐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里！没有我们区家，她寇美琴能有后来的社会地位和安稳生活？她可能不是在工厂打螺丝就是一个街边吃灰喝烟的小商贩！
　　我们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让她衣食无忧。我们培养她，塑造她，指望她能成为与我并肩的区太太。可她的心呢？她的心从来就没从你那个肮脏破败的“系统”里格式化出来！
　　你现在跑来跟我谈尊重？谈死者为大？
　　真正不尊重她的人是你！是你像个幽灵一样，盘踞在她心里几十年，让她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新的生活！是你，让她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在精神上却永远是你的未亡人！
　　现在她人走了，你倒跳出来，摆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写什么《祭妻》，博取同情，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在这个故事里，我他妈成了什么？一个横刀夺爱、还不被妻子真心对待的小丑吗？！
　　杨小伟，你的道歉，一文不值。你带来的伤害，是几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弥补的吗？你毁掉的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最根本的尊严，是我对婚姻和家庭的全部期待！
　　你欠我的，你永远都还不清。
　　关掉邮箱，我陷入深深地思考，看来，这几十年的纠葛中，他同样耿耿于怀，他正把对我和寇美琴的恨，犹如地震前的能量蓄积。只等一个事件的火花，他几十年的情感怒火，便会迸发，便会迸发出山崩地裂。看来是我的《祭妻》点燃了他的引信。可是，他和寇美琴那种敞开心扉交谈难道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