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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苍天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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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那时的爱,是烈酒,醇厚却令人微醺,沉重。
如今,真爱如晨星,稀疏却依然闪烁;婚姻,则是橱窗里的商品,供人选择。
这不过是虚构的故事——可你,我,他,她,早已不知不觉,走进了它的章节。
1 苍天开眼
生意失败后,为了糊口,我应聘进一家家电公司做售后维修。得益于早年手艺,这份工作算是轻车熟路。保修期内的问题通常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是微小到算不上故障的操作问题,要么是极其严重的质量问题——后者极少见,前者却占了大半。因此,我每日奔波,更像是上门教人使用家电的讲解员。
疫情像流寇一样。消灭一股,不知啥时候又从哪里窜出来一股,悄无声息流窜,害人不浅,大家人心惶惶,不知哪一天被这流寇粘上,就会被隔离,点背的话甚至有生命危险。
这几天每天上班之前,都要做核酸检测。刚做完核酸,手机端就收到派工单,桂花苑小区,寇女士,电视机不显影。
寇,这个极其少见的姓,犹如迷蒙梦中的异响敲击着心灵。曾经魂牵梦萦的她,不就是姓寇吗,不会是她吧?绝对不会。我在心里反复责问自己,万一是她呢,绝对不是她,她在几百里之外做她的官太太呢,不可能到这里来。当初的离开,这些年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只是中间回老家听别人说,她的老公在某个系统当领导,她是正儿八经的官太太。
桂花苑,电动车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扫码登记,十六楼,带着突突突的心情敲门,心里想着不会是她,猫眼的亮光消失:
“谁呀?”
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多年,见过了灯红酒绿,经历过形形色色,让我激动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特别是最近的生意失败,人生走入低谷,更是对色彩的敏感度降低到极点,抖音上那些浑圆的极致身材展示,也就一眼而已。可是这一声“谁呀”,掀起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多么熟悉的声音,对我来说,那就是天籁之音。门没有开我就基本确定,这,就是她。我把口罩向上拉了拉,尽量多地把脸遮盖。
“xx电视机售后维修。”
门开了,迅速看了她一眼,立马扭转视线。当年那个高傲的公主变成了圆润的中年妇女,骨子里的高傲依然,美丽的眼睛依然,当年的轮廓依然,只是岁月的笔痕已经在她脸上描绘出淡淡的印迹。我的心嗵!嗵!嗵地跳个不停。几度梦里大胆表白,实际里,我连一个屁都没有敢放的女神,几十年后,在我人生失意的打工路上被我撞了个满怀。
一切今非昔比,她为人妇,为人母。我为人夫,为人父了。
“师傅,你看看,这电视机,怎么按遥控器都没有反应,是不是这电视质量太差呀,这都不到一个月”
我猛然醒悟,我是来维修的。
“麻烦你把发票和保修卡拿来我看一下好吗”?
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说明书,保修卡以及发票。我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看一眼发票。其实发票是不必要看的,完全就是无话可说的无话找话。手机后台显示上个月的十一号买的,今天是九号。我不抬头看她,反而引起他的注意,因为我戴着口罩,她看不完整我的全貌,在我转身拿遥控器的时候,又一次仔细朝我的脸看过来,好像发现什么,回转身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水过来:
“师傅,你喝水”
我接过水,没有看她的脸,然后把水放在茶几上,“谢谢,我不渴”。
“师傅贵姓呀?”
“免贵,姓——弓”
我去摸电视机电源开关,打开,指示灯没有亮。
“师傅,什么问题呀”?
我的心突突突地跳,不敢说话了。她走到我面前,直接看着我的脸。
“师傅姓弓呀——还是——姓弓长呀?应该——姓弓长吧?”她慢条斯理地说。
“大丈夫行不改名,站不改姓.......”
看来我已经暴露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和接话。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拽掉了我的口罩,“张二别子,张黛玉,我一开始就感觉这声音熟悉,果然是你,没想到,你这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害羞吗?”
“张二别子”、“张黛玉”都是当年她给我送的外号。我站直身子,直视她的脸,脑海中拥抱她的冲动如电闪雷鸣般强烈;可理智的刹车片死死锁住了双臂的运动神经,让双手僵硬地悬在半空,动弹不得。这已经不是我可以抱的年代了,我已经没有抱她的资格了,她是别人的。我感觉我的脸色应该非常难看。
“你什么时间来这里了?”我问她。
“你不是开的化妆品公司吗,怎么回到了老本行了,我可是听人说,你的化妆品公司相当可以。我还用过你的化妆品呢。”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着问我。
“破产了。”
“现在化妆品的生意非常的火呀,怎么会破产呢?”
“被人碰瓷了。”
“被人碰瓷大不了赔几个钱,也不至于破产吧”。
“我没有许可证,没有被逮起来就不错了”。
“没有证,补办,重新办理,办好之后再重新开始不就完了。”
“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不知为啥,所有的资料该递交的都递交了,就是一直有一些问题。这不,疫情来了,只能暂停。”
“那你的那些产品呢,怎么办?”
“大部分被没收了,三无产品吗。一些该送人的送人,一些过了保质期的就只能扔掉。”
“那怎么不送我一些?”
“我哪知道就确定是你呢”。
“不确定——是我,那就是——你在猜测是不是我,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开始看到姓寇,心想不会是你吧,仔细想想,不会,虽然寇丞相的后人比较少,也不会这么巧就是你。我听人说你在老家日子过得很优渥。敲门时,你的那一声‘谁呀’,我就知道是你了“
“怪不得你一直背着脸,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啥时候知道是我的”?我问
“你敲门时说话的声音,我感觉特像你的声音,你进门时看我一眼,随即扭过脸,我也看到你了。我知道你开化妆公司的,绝对不会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嘟——嘟——嘟——,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售后客服
“喂,张师傅,还在桂花苑吗,你那边还要多长时间”?
“还在,怎么说”?
“桂花苑2号楼。1302李女士,洗衣机有异味,你这边好了过去看看。”
“好的,有没有说是什么味道,不会是焦臭味吧?”。
“客户没有说什么味道。”
“好,我知道了。”
我这边还没有看电视机是什么问题呢。
“弓师傅,要不你先去那边给她看,好了再过来”
“谢谢你,寇女士。”我们互相调侃
李女士的洗衣机属于长时间没有使用,里面有种发霉的味道,我教给她使用自洁功能,清洗一遍就行了。
“用过一段时间,用自洁功能一次,或者长时间没有用,也要用它清洗一下,就不会有霉味了。”
“好的”。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诺,这是我的电话”
“好的,谢谢”
返回十六楼,门虚掩,推开门进屋,寇美琴就站在面前,能闻到彼此的气息。我稍微后退,极力压制内心澎湃的思绪。
“这么快,就回来了,啥问题呀”?
“长时间没有用,里面有霉味,调到自洁功能清洗一次就行了”。
“弓师傅,看看我的电视机是什么问题吧”。
“你,还是那么调皮”
“我看看调皮功能很多年不用是不是生锈了,是不是还能用。”她带着当年少女般的笑容看着我说。
“好多年不用的功能可能会退化也可能生锈,有时候只是被暂时封存,只是不知道这个很多年是多少年”?我偷看一眼寇美琴又迅速低下头说。
“自你离开以后.....”
“五百年,顽石已长满青苔,姑娘已变成老太.........”寇美琴用《西游记——五百年》的曲调唱出来。
我抬起头,看向寇美琴她脸上少女般的灿烂拂过阴郁的云。
“你还喜欢龙飘飘的那首歌吗?”我问。
“山对山来崖对崖
蜜蜂采花深山里来
……”
寇美琴接口唱出我们共同喜欢反复播放的《弥渡山歌》,而她唱歌的语调由清脆逐渐变得含糊和低婉。我低下头,再不敢看她。过去我没有大胆,今天就更不能胆大了,今非昔比,那个时光,那个年代,那个情景我们已经无法重现,更不能发展当年可以有而没有的,今天绝对不能有的事情,那对她不是爱,而是不负责任。我告诉自己,我是来维修的。
查看插座,插头松掉了,插头插进去,指示灯亮了,拿过遥控器,没有反应,打开电池盖,电池松脱,正极不在位,推入位,按压,电视启动点亮了,根本就没有问题,如果她稍微留心查看一下,也可以解决问题。我收拾工具包,拿出派工单:
“寇女士,签个字吧”
“这就好了吗?”她看着我问。
“你看这都好了,你试试。”我低着头。
“我一签字,你就可以走了,是吧?”寇美琴没有接遥控器,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低垂的侧脸。
“是。”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能抬头,我怕看见她的眼睛,就会粉碎这几十年来用理智筑起的堤坝。
“真的……这就走?”她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头,带着记忆里的温度。
“周华健有首歌……能代表我此刻的心情。”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唱一句。”
我哑着嗓子,声音干涩:
“你总是说在孤单时候……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张二别子!张黛玉!”她猛地后退一步,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想往哪儿留?哪儿是你该留的地方?”她一把夺过派工单,笔尖几乎划破纸面,刷刷签下“寇美琴”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决绝的力道。
“走!你走啊!这是你能留的地方吗?”她指着门口,眼眶通红。
“我错了,我走就是了。”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知道,你是官太太,我不该胡说八道……”
“官太太?”她像是听到最可笑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张二别子!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寇美琴在你眼里,连一张电影票都不值吗?你不是清高吗?不是能躲吗?走啊!是我寇美琴贱,当年瞎了眼爱上你,爱得连自己都不要了!你走——现在就走——!”
“铛!铛!铛!”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沉重的敲门声仿佛天降救兵帮我解围。
“谁?!”她厉声问,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疫情防控。开门。”
门开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大白”站在门口,像从天而降的审判者。
门被打开,“大白”进门的刹那,我背起工具包就要逃离,寇美琴声嘶力竭的喊声和“大白”的声音同时响起:
“张小伟——”
“站住!”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像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小妖一样僵在那里。
“本单元出现阳性病例,即时起全体住户居家隔离,严禁外出。每日早上七点上门核酸,晚七点到八点配送物资。”冰冷的公告腔调不容置疑,“请扫码登记。”
“我不……”我试图解释。
“张二别子!”寇美琴打断我,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冷笑,“有本事你现在就走!走啊!”
我不得不退回门里。为首的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面罩下的声音略显疲惫:“大姐,特殊时期,大家心情都不好,要互相理解。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夫妻之间更应该互相理解,互相体谅。现在整单元封控,擅自离开是违法行为,要负刑事责任的。”
说完他们关上门走了。
”天哪,为什么那个时候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情不自禁地吼起来。
“张二别子,你是个男人吗。机会是等来的吗?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我脱掉了工装,扔到一边,走到寇美琴对面,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寇美琴,你知道吗,我走进屋的第一时间就想把你抱起来,我控制住了,因为你现在是别人的老婆,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感情而伤害你。”
“张二别子,你也知道你伤害我吗,你伤害我还不够深吗?
你放开我,我就不是你的,你放开我。”
我松开了手,
“你是别人的,你是别人的,你不属于我”我要发疯了,我抱着头蹲下起来,起来蹲下。
“不!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太阳……”
我冲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起来,向她的卧室走去,梦里几度相思苦,梦里缠绵多少回,醒来惆怅夜难寐。把她放到床上,压在身下,双手捧着她的脸,端端地看,仔细地看,看眼睛,看眉毛,看鼻子,看嘴,我的太阳,我的女神,我的太阳,寇美琴,是你吗,真是你吗?
她的眼盯着我,随着晃动着她的脸,眼睛一直盯着我,盯着我,盯着我,然后闭上眼睛,泪珠从两边滚落。
这是真的吗,我吻上那多少年的梦想,真的,是那个唇,抬起头,再看看,高高的颧骨,美丽的双眼,毫不逊色当年的美,额头、眉毛、颧骨,让我仔细地品尝,让我慢慢地亲吻,这一刻,苍天啊,你终于睁眼了。我感恩苍天,我感恩.......被隔离……
嘟——嘟——嘟——
嘟——嘟——嘟——
该死的电话铃声,起身挂断了电话,正要返回卧室,她已经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走出卧室。脸色灰暗,若没有太阳的天空。
“张小伟……”她叫起了我的小名,没有叫我张二别子和张黛玉
“你当年是真的喜欢我爱我吗?”
我拿出手机,把我回忆的文章给她看,她关掉手机的亮屏,放到一边。
“真的,千真万确,现在都在爱你,心里一直爱着你”
“那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向我表白,为什么?”
“我不敢”。
“为什么?”
“你是天鹅,我是塘里的泥。你是城里的娇姑娘,我是乡下来的穷小子。我怕你家反对,更怕你妈妈看不起……我怕争不到你,反而成了笑话。”
“张小伟,你是个男人吗?”她眼里的火苗又窜了起来,“我当着我妈的面,几次三番让你请我看电影,你是真听不见?”
“我听见了。”我垂下眼,“你妈没说话,可她眉头皱得像山峦……我看见了。”
“张黛玉,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刻在骨子里了。”她苦笑一声,泪光闪烁,“那你去了哪儿?整个县城都找不到你半点影子。”
“我和人打架,打断了别人胳膊,被判刑两年”。
“你张黛玉还会和人打架,你这个书呆子还会和别人打架,把别人胳膊打折?”
“真的”。
“为什么”
“他们打我姐”
她圆睁的双眼骤然收紧,眼睑像疲惫的翅膀缓缓垂落。随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仿佛用尽平生力气般抱住了我。
“对不起……”她的声音闷在我肩头,带着剧烈的颤抖,“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在跟你赌气,等你先开口,等来的却是石沉大海……我等着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却不知道你背后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
我们紧紧相拥,脸颊相贴,她那向来高傲的泪水再一次为我肆意流淌,滚烫地烙在我的皮肤上。我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她的脸,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我的目光再次细细抚过她的眉宇,我的唇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泪痕,她的伤痛,还有我们错失的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