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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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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京城。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侵袭,但整个京城却被一种近乎喧嚣的、铺天盖地的喜庆所笼罩。朱红的绸缎从巍峨的宫门一路延伸,缠绕过繁华街市两旁高耸的檐角,如同流淌的赤色河流,最终汇入太子东宫那片更加耀目的金红海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脂粉和酒肉的混合气息,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对储君大婚的狂热与恭贺。
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却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针,穿透高墙深院,刺入丞相府深处一间清冷寂静的闺房。
楚云瑶静静地坐在窗边,窗棂紧闭,却隔绝不了墙外那铺天盖地的声浪。那喜庆的鼓点,每一下都像敲在她早已麻木的心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与窗缝里透进来的刺目红形成惨烈的对比。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宗泽誉送她的,唯一没有归还、也永远无法归还的信物。玉佩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冰凉,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暖意,是她这两个月来唯一能汲取的温度。
这两个月,她几乎足不出户。府内府外都默契地回避着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话题,连下人们行走都带着小心翼翼。她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兰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枯萎着。心口那块玉佩,成了她对抗无边孤寂和噬骨痛楚的唯一凭依。
墙外的喧嚣越来越盛,迎亲的队伍似乎正经过府门前的长街。那震天的欢呼和锣鼓,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死死抠着窗棂,指节泛白。那无处不在的喜庆,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备车。”她的声音干涩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去城外,净慈寺。”
没有繁复的装扮,她只带了一个沉默的车夫,一个身边的侍女,一辆最普通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从丞相府的后门驶出,汇入京城喧嚣的人流,却又迅速地被那汹涌的红色浪潮推向相反的方向——城外清冷的山径。
马车颠簸着,驶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繁华。窗外的喧闹渐渐远去,被山间的风声和鸟鸣取代。楚云瑶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紧握着胸前的玉佩,仿佛要将那点冰凉嵌入自己的骨血里。只有远离那刺目的红,远离那震耳的喜乐,她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才能……去面对那早已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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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东宫。
白日里极致的喧嚣与辉煌终于沉淀下来,却并未消散,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喜庆氛围。满目的红绸、高燃的红烛,将这座象征着未来皇权的宫殿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炼狱。空气中残留着酒气、脂粉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的热闹余韵。
新房的布置极尽奢华,龙凤红烛噼啪作响,烛泪无声流淌,如同凝固的血。大红的喜床上,端坐着身着华丽嫁衣、顶着沉重凤冠和红盖头的新娘。她的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端庄而……僵硬,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等待开启的华丽祭品。
宗泽誉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紫檀木圈椅里。他身上同样穿着繁复的明黄婚服,金线刺绣的龙蟒在烛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然而,他的脸色却比那明黄更加惨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中,空洞、死寂,映照着满室刺目的红,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的目光,如同两潭结了冰的死水,落在那个顶着红盖头的身影上。那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那身嫁衣,那顶凤冠,甚至这满室的喜庆,都像是一场巨大的、荒诞的讽刺,嘲笑着他曾经的天真和此刻的绝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想站起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却异常艰难。
两个月前承运殿前那三天三夜的苦跪,终究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瞬间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骨头摩擦般的钝响和钻心的刺痛。这顽疾如同一个恶毒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场徒劳无功的抗争和最终的惨败。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强忍着那蚀骨的疼痛,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拖着身体,才勉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形不可避免地晃动了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狼狈。
站定后,他没有再看床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艰难地迈开脚步。每一步落下,膝盖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行走的姿态变得僵硬而微跛。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径直朝着新房的门口走去。
“殿下……”守在门口的内侍看到他出来,脸上露出惊愕,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或询问。
宗泽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越过内侍,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回廊里。那身象征着喜庆与责任的明黄婚服,在摇曳的宫灯下,却只拖出一道沉重而孤绝的影子。
他拖着疼痛的双腿,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了东宫深处——他的书房。
推开书房沉重的门扉,一股熟悉的、带着墨香和书卷气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新房内那令人窒息的甜腻与喜庆。这里没有刺目的红,只有沉静的紫檀木色和堆积如山的奏折书卷。几盏素纱宫灯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晕。
宗泽誉反手关上门,将外面的一切喧嚣、喜庆、责任……连同那个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彻底隔绝在外。
他走到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中。沉重的身体落下时,膝盖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他没有点更多的灯,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的阴影里。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显深邃与疲惫。白日里强撑的威仪和冰冷彻底卸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倦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得几乎听不见的、象征着大婚仍在继续的、零星的丝竹管弦之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伸向自己紧束的衣襟。指尖微微颤抖着,解开了领口最上方的两颗盘扣。然后,他探入怀中,摸索着,最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支被他贴身藏匿了整整两个月、从未离身片刻的——
梅花木簪。
温润的木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流转,那几朵笨拙雕刻的梅花,花瓣边缘似乎已被无数次摩挲得更加圆润光滑,沾染了他身体的微温。
他紧紧攥着这支小小的木簪,指腹一遍遍抚过那熟悉的纹路,仿佛在汲取着某种早已逝去的温暖和力量。冰冷的绝望与噬骨的思念,如同两条毒蛇,在寂静的书房里无声地缠绕、撕咬。
他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紫檀木书案边缘,紧握着簪子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深色的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知晓的湿痕。
窗外,是象征着他“责任”与“未来”的、满城依旧未歇的喜庆喧嚣。?窗内,是承载着他破碎过往与无尽痛楚的、一方死寂的书房囚笼。?他紧紧握着那支小小的梅花簪,仿佛握着自己仅存的一点灵魂碎片,在这举国欢庆的夜里,独自沉沦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满城的喧嚣,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唯有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