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路》刘开开

32、第 32 章

　　浩渺烟波，千里江陵。巨大的官船劈开浑浊的江水，平稳地驶向南方。京城巍峨的城墙、朱红的宫阙，连同那窒息般的过往，都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化作地平线上模糊的灰影。
　　段霄负手立于船头最高处的甲板，深紫色的锦袍在猎猎江风中翻飞，如同即将归巢的鹰隼张开的羽翼。他的目光并未过多流连于两岸不断变换的风景——那些层峦叠嶂的青山，那些炊烟袅袅的村落，那些点缀在江面上的点点渔帆。他的视线，更多时候，是穿透甲板，落在那间属于他和楚云瑶的、位于船舱二层的华丽舱室方向。
　　他知道，此刻，她或许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安静地看着外面陌生的山河。船行数日，旅途的劳顿在所难免，但段霄早已下令，船上一切用度，皆以王妃的舒适为先。
　　每日晨起，最精细的江南早点或温润的粤式粥品便会准时送入舱内。午膳晚膳，更是变换着花样，从京城风味的精致小炒，到沿途码头新捕上的鲜活江鱼，再到南方特有的甘甜果蔬，务必做到色香味俱全。段霄甚至注意到，她似乎偏爱清淡微甜的口味，便不动声色地让厨子减少了辛辣油腻的菜肴。
　　每当船只靠岸补给休整，无论码头大小，段霄必会亲自或遣心腹上岸。有时带回的是几匹当地特有的、染着靛蓝或茜草颜色的土布；有时是几件精巧的竹编玩器，或是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香木雕件；有时甚至只是几样新鲜出炉、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本地点心。这些东西，他从不刻意强调价值，只是随意地让人放在舱内显眼处，或是用餐时不经意地提起一句“码头上瞧见的小玩意儿，王妃看看可还入眼？”
　　起初，楚云瑶的反应是拘谨的、带着距离感的谢意。但渐渐地，当看到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物件，或是尝到从未体验过的奇特风味时，她那双总是笼着一层薄雾般的眼眸里，偶尔会掠过一丝真实的、微弱的亮光。唇角甚至会微微上扬，牵起一抹极淡、极快消逝的笑意。?这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细小石子，在段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他捕捉到了，每一次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然而，段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笑意意味着什么。
　　那并非对他本人的亲近，更多的是对眼前新奇事物的片刻好奇与忘情，是对这广阔天地的本能惊叹，是暂时摆脱了京城樊笼后，灵魂在陌生风景里获得的短暂喘息。是“客气”的、疏离的，如同旅人面对陌生风景时礼貌的赞叹。那笑意从未真正抵达她的眼底深处，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真正的楚云瑶，属于夜晚。
　　当暮色四合，江风渐凉，用过晚膳后，她便会避开舱内的灯火，独自一人悄然走上船头。那里远离喧嚣，只有哗哗的水声和猎猎的风声作伴。她裹着披风，静静地坐在阴影里，望着黑沉沉奔流不息的江水，望着两岸模糊朦胧的山影，望着天边寥落的寒星。背影单薄而孤寂，仿佛要融化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段霄有时会在舱内处理军务公文，有时会站在更高一层的瞭望台。他的目力极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蜷缩在船头的小小身影。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玉雕。她的思绪，早已随着这江水，飘向了何方
　　是京城深巷里秋千架上的笑语？是上元夜花灯暖黄的光晕？还是……那个跛着脚，在宫墙深处痛苦挣扎的身影？
　　段霄从不打扰她。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如同一头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他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她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哀伤。那哀伤，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夜深了，江风更凉。直到感觉到寒意，或是察觉到段霄已经回到舱内，她才会像受惊的小鹿般，悄然起身，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回到那间华丽的舱室。
　　舱内，段霄总是已经躺在了外侧的床榻上。姿势与洞房那夜一般无二——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呼吸平稳，仿佛早已熟睡。
　　楚云瑶便会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到极致，小心翼翼地褪去外衣，像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缩进床榻的最里侧。她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最大限度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他身边存在某种无形的、令人畏惧的力场。然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身旁沉稳的呼吸和船行水声，很久很久，才能勉强入睡。
　　段霄闭着眼睛，但感官却敏锐地捕捉着身边的一切细微动静。她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她极力压抑的呼吸，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水汽和夜露微凉的气息，以及她躺下后那份极力维持的僵硬和疏离。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鸿沟。?他说过给她时间。他段霄向来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强扭的瓜不甜，他更不屑于用强权去掠夺一具空洞的躯壳。他要的，是那个在绝境中依旧藏簪搏命、摔玉决断的楚云瑶，是那个灵魂深处燃烧着不灭火焰的女子心甘情愿地臣服。
　　所以，他等待。
　　但这种等待，并非被动的守候。他像一位最高明的猎手，布下温柔的陷阱。用沿途的风物新奇刺激她的感官，用无微不至的照顾软化她的防备，用绝对的尊重和克制的距离感，让她慢慢放下最尖锐的恐惧。
　　同时，他也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冷静地审视着。审视她每一次细微的情绪波动，审视她眼中偶尔闪现又迅速熄灭的光亮，审视她深夜独坐时背影里透出的孤寂与眷恋。
　　他在评估。评估她的韧性，评估她走出过往需要的时间，评估自己需要付出多少耐心，以及……评估她心中那个旧影子的顽固程度。
　　船行万里，江水奔流。风景在变，气候在变，人心……也在无声地角力。段霄知道，抵达南疆只是新的开始。真正的征服，不是将她带到那片属于他的土地，而是让她在那片土地上，心甘情愿地扎根、生长，最终……只为他一人绽放。
　　他闭着眼，听着身侧那刻意压抑的呼吸，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势在必得的弧度。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南疆的风，会吹散很多东西，包括……那些不合时宜的眷恋。他只需等待，并掌控着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