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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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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圣旨如雷霆降世,击碎了楚云瑶全部未来图景。皇帝金口玉言,太子宗泽誉将迎娶邻国和亲公主。此刻,她独坐闺阁深处,整整三日,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如同失了魂的精美玉雕。只有掌中那块太子所赠的玉佩,被指尖反复摩挲得温润微热,成了连接过往的唯一桥梁。三天,漫长如三生,太子音讯全无,她以为誓言终究抵不过皇权,少年情意终究成了笑话。
窗棂筛下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从惨白到昏黄,最后沉入浓墨般的夜。灯烛早已燃尽,她陷在黑暗里,唯有指腹下那点玉的微凉触感提醒她还活着。每一寸呼吸都带着钝痛,每一次心跳都像在质问。她以为这便是结局,心如死灰,万念俱灰。
“吱呀——”一声,厚重的房门被推开,昏黄的光线随之涌入,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父亲楚丞相踏进屋内,步履沉缓,带着一身露水的微凉气息,打破了屋内死水般的寂静。
“瑶儿。”楚相的声音低沉,在昏暗中听不出情绪,唯有那一声轻唤,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重量。
楚云瑶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态,目光空洞地落在窗纸上模糊的夜色里。她握紧了玉佩,冰凉的玉质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楚相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声音更沉了几分,“太子殿下……在承运殿前,已经跪了整整三日。”
楚云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像被无形的针猝然刺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烛光摇曳,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干涸而空洞,唯有深处,似乎有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猛地搅动起来,泛起一丝微弱而惊疑的涟漪。
“跪了三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过枯木,几乎不成调。这里四个字从唇齿间艰难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握着玉佩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绷得发白,那温润的玉石似乎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掌心。
楚相沉重地点头,目光掠过女儿手中的玉佩,眼中痛色一闪而逝:“是。从接旨那刻起,便跪在那里,水米不进。皇上震怒,谁劝……都没用。”他走近几步,烛光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疲惫刻划得格外清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不容抗拒的无奈,“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入宫。”
楚云瑶的呼吸猛地一窒。
“去劝劝太子殿下吧。”楚相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却又无比坚硬,“皇命不可违,瑶儿。”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闺阁的屋顶,投向更遥远、更沉重的所在,“此乃关乎社稷安危、边陲安宁之大事。关外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安居乐业,尽系于此。与这江山社稷相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回女儿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混杂着父亲的痛惜与丞相的决绝,“儿女私情,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楚云瑶的心口。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掌中的玉佩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变得冰冷刺骨,几乎要脱手坠落。她下意识地再次攥紧,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抓住这最后一点仅存的、属于过去的凭证。
原来他没有背弃誓言。他竟在承运殿前,以血肉之躯和储君之尊,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对抗那道冰冷的圣旨,对抗他父皇无上的权威!
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巍峨高耸、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承运殿。九重汉白玉阶,在春日阴晴不定的天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太子宗泽誉的身影,那袭明黄色的蟒袍,此刻定然孤绝地跪在那片空旷的、足以吞噬一切渺小存在的丹陛之上。晨露打湿他的衣摆,夜寒浸透他的骨髓,烈日灼烧他的脊背。三天三夜,他是如何熬过那分分秒秒的绝望?群臣的目光,或惊惧,或怜悯,或暗自揣度,像无数无形的芒刺。内侍们远远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敢在阴影里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唯有他一人,是这金碧辉煌的皇权图景中一道沉默而固执的伤痕,倔强地横亘在那里,以最卑微的姿态,发出最决绝的呐喊。
“瑶儿,”楚相的声音将她从这令人窒息的想象中拉回,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时辰不等人。圣命难违,准备一下,即刻随为父入宫。”他转身,衣袍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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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瑶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投入冰水的玉像。父亲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每一步都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过了许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她才感到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她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枚玉佩不知何时竟已滑脱,无声无息地落在脚边厚厚的绒毯上,温润的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流转。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玉质,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一直冷到心底。她将玉佩重新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也仿佛握着一块即将坠入深渊的石头。
“来人。”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结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捧着梳洗的铜盆、温热的巾帕、更换的衣裙。她们的动作轻而快,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谨慎,谁也不敢抬头看小姐此刻的神情。
楚云瑶走到妆台前。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沉寂之后,此刻却燃起一种奇异的光亮,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被逼到绝境后的清醒与决绝。
她拿起梳子,没有让侍女代劳,自己一下一下,用力地梳理着披散了三日的长发。发丝纠缠,她面无表情地扯断那些打结的地方。侍女捧来华丽的首饰匣,里面珠翠琳琅,映着烛光,璀璨夺目。楚云瑶的目光掠过那些金簪、步摇、珠花,却最终停留在妆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素雅的木簪,簪头简单雕着几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很久以前,宗泽誉亲手削了宫苑里的梅枝,笨拙地刻了送给她的。她一直珍藏着,却从未在正式场合簪戴过。
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拿起了那支木簪。温润的木质感替代了金银的冰冷。她抬手,挽起如云的发髻,将这支朴素的梅花木簪稳稳地簪入发间。铜镜中,那一点温润的木质光泽,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小小的暖影,与她眼中那簇孤绝燃烧的火焰奇异地融合。
镜中的人影,依旧苍白,却已褪尽了那三日枯坐的灰败与茫然。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笼罩了她,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是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决心。
门外传来轻微的催促,是父亲在等候。楚云瑶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目光在那支梅花木簪上停留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那纤弱的身形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撼动的力量。她将那块依旧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玉佩,仔细地、珍重地收入怀中,紧贴着心跳的位置。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镜中人或身后这间囚禁了她三日绝望的闺房,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片被灯火照亮的、通往深不可测的皇权漩涡的方向走去。
朱红的宫门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咽喉,无声地敞开。楚相已在门外等候,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他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在她发间那支朴素的木簪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率先踏入了那象征无上威权的门洞。?楚云瑶的脚步在门槛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夜风带着宫苑特有的、混合着草木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更深露重,寒意侵骨。她微微仰起脸,目光越过父亲沉肃的背影,投向更深处。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在夜色中勾勒出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像无数蹲伏的巨兽,每一片琉璃瓦都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那深处,承运殿的方向,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引力,沉重地拖拽着她的心脏。
她抬步,绣鞋踏在宫门内光洁冰冷的金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