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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卷 道成肉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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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悬停沙滩,来人轻盈跳下,杨海沸上前脱帽敬礼。海风吹起制服下摆,她递上智能眼镜,边请其审阅报告边跟在身后朝大门跑去。
海滨别墅雪白外墙碧蓝屋顶,与爱琴海心脏遥相呼应。坐落于自治区东部僻静孤岛,墙体覆盖自我清洁材料,海风卷起潮湿的浪漫。内部装修以米白、浅灰、淡蓝和原木色为主,采光温暖治愈,智能墙面循环柔和图案,展示宁静唯美的自然风光,定时播放白噪音。一楼大厅摆放人体工学躺椅沙发,随处可见绿植造景,流水潺潺沁人心脾。二楼是一排高档酒店式客房和禅修静室,供学员们使用,宽敞窗户可调节透明度,望出去满眼美丽海景和庭院景观。
“书记,闻博士到了。”
那些窗户永远不会打开。墙上的画作,展示柜的艺术品,甚至只是床头台灯,都装配顶级生物监测系统;客房静室通风系统24小时散播微量无害镇定药剂;饮食包含调节神经系统功能的成分。所有学员的行为、生理数据甚至微表情都被AI系统实时分析,一旦出现暴力或逃脱倾向,系统会首先通过环境干预(改变光线、释放特定声音频率、调整室内布局制造温和障碍等)进行疏导,必要时辅导员介入,达成非致命性控制。没有高墙,没有电网,没有肉眼可见的屏障,只是一道无形的能量力场和经过精密计算的自然地貌。不在于□□的禁锢和苦役,而是极致的环境控制与心理重塑。无边无际的海洋与永恒平和的岛屿,可以带给人类温柔的治愈,也可以将亚人逼入绝境。它温柔地将自我剥离,平静地抹去个性。对于渴望自由意志的亚人,比冰冷高墙更加窒息。无人可以逃离。
这就是天才数据科学家、AI行为建模专家、量子物理与系统安全专家闻秋水的实验场:白塔,又称“第一自治区亚人重刑犯监狱”。据说初版叫“伊甸”,涉及宗教没过审,警官们都喊“那个白房子”“那个白屋”,于是闻博士正式更名“白塔”,并发了一篇顶刊《玩手机的山顶洞人:论当今教育系统的全面失败》。
今年6月1日起,原自治区第一监狱xx书记、监狱长骆天戈同志接任白塔xx书记、监狱长一职,晋升一级警监。杨海沸站在身后不远处,打量这位新领导。她背手站在玻璃栈道,居高临下审视一楼大厅走来走去的学员,一言不发。
母神创造了世界。某日,一部分人背叛了神,堕落为亚人,神降下惩罚,让他们受永世之苦。亚人背井离乡,幼者长大后改头换面到人类聚居地讨生活,被不知情的人类所接纳,作为配子抚养后代。长年累月,百分之九十九的亚人归化,而剩下的百分之一基因里还带有“原罪”。神并未真正抛弃他们,相反亲自进入其处境,寻找还有救的亚人,给予一丝生机和点化,这是最后的恩慈。末日审判到来之际,皈依者得救赎,背离者被清算。
这是白塔创立的初衷。作为设计开发者,闻博士被赋予绝对话语权,亲自向上头开口,要来了骆天戈。“这里只有骆天戈能管。”这是她的原话。监狱长是秩序的制定者、执行者,也是神的化身,从今以后她将把世俗律法变成学员们可感知的神谕,成为这个微观国度的绝对权威。她站在自由与禁锢的边界,上传下达俗世与天国的意志,公平是她的挚爱,正义是她的新娘,她必须牺牲常人的生活与社交,放弃尘世的欲望和财富,甚至割舍部分人性,换取整个系统的绝对秩序与安全。改造罪孽,救赎苦难;为人守法,为神殉道。杨海沸叹了口气。这位新领导是被选中的人,注定不能度过平凡的一生,她既强大又孤独,既会被大家敬畏,又终究会被疏离。
验证进入C7会议室,闻博士站在流动量子显示面板前,放大检查昨夜监控。骆天戈首先表达祝贺:企图越狱的8名学员中3人死亡、5人重伤,主犯已被控制。对方耸了耸肩,对白塔的不可逃脱了然于胸。突然一声“您好骆书记”吓了闻秋水外所有人一跳,杨海沸这才注意到远程会议面板对着墙角。“骆书记?骆书记?俺这边可能信号不好,您那边有画面吗?喂?喂?能听到吗?喂?”
杨海沸叹了口气,熟练拖回远程会议面板,“闻检,早上好。”说着便向骆书记介绍司法部特派检察官闻春山。骆天戈看到屏幕微微一怔,点头致意,抬眼瞧了下闻博士,杨海沸立刻介绍这正是闻博士的双胞胎媎媎。确该避慊,但唯有这位能制得住那位天才(或者说被制住),总之需要她在场,确保白塔所有流程和措施的合法性,特别在那位使用实验性技术时,避免引发法律和伦理纠纷。
“骆书记,久仰大名,真是俺们的荣幸啊!秋啊,你叫人了吗?对领导有点礼貌中不中哇——”闻博士遥控挂断通话。“他们并非真想越狱,而是挑衅我,测试安防系统。以13号的智商,真想逃不会选择成功率7%的B2口。”杨海沸重新连接远程会议,切换屏幕补充道:“13号是前MIT教授、量子计算专家,年轻时因用算法操纵金融市场致三家公司破产而入狱,那三家公司恰好都在研究智能监狱系统。13年前在第三自治区卢浮宫制造xx袭击被捕,转交白塔。今年初伪装自残越狱未果。”“他们隶属于同一个跨区犯罪组织 ‘亚当’,以复辟亚权政治为主张,无恶不作罄竹难书,是我们的重点监测对象。”
骆天戈皱眉,再度翻阅报告,“这13号及其同伙属罪大恶极,既然犯罪事实确凿又供认不讳,死刑完全适用,为何当初只判了无期?”此言一出,会议室一片死寂。半晌,闻春山叹了口气:“因为他讲了一个故事。”“这就是我调你来的原因。”闻秋水向骆天戈投来凛然目光。
A2审讯室位于海平面下13层,铜墙铁壁,四面漆黑。房间中央一把审讯椅,13号学员太阳穴贴着神经接口,细小光点在皮肤下闪烁,密切监控每一点最细微的生理反应。骆天戈坐在对面,嗓音冷静平稳,不带一丝波折:“听说你要见我。”“真是荣幸啊,居然劳动您亲自过来。”13号咧起丑陋的笑,“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能理解。”
“挺了解我。”“那当然,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要是在酒桌上,我肯定敬您一杯。铁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他突然咋舌,“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敢胆大包天用这些老词?对不住啊,骆书记。”“怎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出去过?”“长着耳朵不就行了,干嘛非要出去呢,是不是?”13号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跟立定投篮和摸下巴搓手同属赋权动作,“摸心窝子讲,我特别佩服您。您是个弃婴,被人丢在山里,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个拾荒老头捡回家去了。您这位养父对您还真不错,您靠自己考出大山一路爬上来也真挺不容易的。”
监控室内,杨海沸戴着耳机,感叹骆书记还有这等艰辛。“这我早知道了。”众人向闻秋水投去视线,后者耸肩,“我可没兴趣说出去。”“闻博士,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监狱管理局的内网跟蚊帐没有区别。体制内的档案系统像为了省钱只做一层的厕纸,关键时刻会沾一手屎。对了,你家电脑应该换个锁屏壁纸,太丑了。”“你黑进我家!”“放心,那些人外我一个也没兴趣点开。”“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俺是比较喜欢放置啦……”“你也把嘴闭上!”“有一次,俺被你嫂脱——”闻秋水抢先一步切断连接。
这边厢,骆天戈静静听完自己的过去,心若平湖:“谢谢你的回忆,13号。”“骆书记,看在我这么尊重你的份上,你是不是也应该尊重我,称呼我的名字?”“当然,你贵姓?”“免贵姓司,名泰建。”“好的司泰建。”她微微颔首,“知会你一声,你的手下也是你所谓结拜兄弟14、15、16号——对了,表示尊重,也就是司乐、司透、司决,都已被击毙,其余重伤。”司泰建双眼含泪,请求为其默哀三分钟。
他紧闭双眼泪如雨下,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待其睁开双眼,骆天戈笑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是光明会的啊,你们那会员比超市还多。”“呵呵呵,骆书记说笑了。”司泰建吸了吸鼻子,“您信神吗?”“我信共产主义。”“呵呵呵,您真幽默。”“你信神吗?”“什么神啊教的,不过是人类共享的集体无意识。哦,我说的人类包含我们和你们,别误会。”
骆天戈仰靠椅背:“你请我来,不会是跟我这个外行讨论学术吧?”对方嗤嗤笑起,“骆书记,您虽新官上任,仁圣体下可见一斑。昔日乾隆爷下江南体察民情,混在人群里听说书,那说书先生口干舌燥的,还得润润肺呢,您说是不是?”骆天戈闻言,挑眉轻扣桌面,一个年轻狱警推门进来,递给司泰建一只点好的香烟。
“哎呀!要不说您能当上领导呢,就是有眼力见、会来事儿!”司泰建兴高采烈叼过,尽力用右手去够,“就馋这一口!”“那就说说吧。”司泰建忙着吞云吐雾,足足一分钟才回到人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实诚,问什么都老实交代,没有一丝隐瞒。不仅交代,还主动交代、积极配合,争取立功。您说我这样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愤,怎么就老不死呢?既然好奇,我就跟您说道说道,权当个茶余饭后的小故事。”
“我们同你们一样,共享一套集体无意识,写在基因里。别忘了,我们曾长久统治地球,比你们多出许多实战经验,也曾人才辈出,培养一代代智囊。您也知道,古往今来多少战争都是我们搞出来的xj战,这个,生化武器人体实验嘛。直到如今,我们中的一些人还在背着你们继续研究。某天,一群缺德科学家研制出一种特殊病蠹,通过呼吸传播。这玩意儿邪乎,姑且称为 ‘神谕’吧。别担心,这种病蠹对持XX染色体的人无效——确实,你们的染色体优越多了。”
“光是研制出来不足以证明科学进步,我们希望将其应用实际,重现甚至进一步优化 ‘α人格’,从而夺回属于我们的地球。要成为当之无愧的 ‘α’,首先要有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这帮孙子就琢磨,怎么样才能最大化□□力量,不再惧怕伤痛甚至死亡,超越神格呢?”
“后来,有几个人想出了办法。在人流聚集区域,把提前准备好、联结我们某个人DNA的 ‘神谕’随机投放,感染几率虽小,一旦中招就终生无法摆脱。这样一来,会有至少一个持XY染色体的人成为我们的工具。他会承担我们的 ‘原罪’。”司泰建哼起小调大口抽烟,享受地阖上双眼,“是不是匪夷所思?还是说有点太抽象,难以理解?用简单的话说就是我若受一丝一毫的伤痛,他必定替我承受十分。”
骆天戈站在一幅牧羊人画作前,就在半小时前,一个异教徒嬉皮笑脸撕破她的面具,嘲笑她的虚无与表演,狂妄地贬低她所信仰的是“伪神”。她依然是这个国度的统治者,母神心爱的孩子,却成了一个知晓自己的孤独与无能的凡人。
她从有意识起就在亚人身边,父亲的慈爱与亚人村民的淳善让她天然对他们没有仇恨。走出大山来到城市上学,她从书本上得知残酷的历史,固然忌恶如仇牢记耻辱,却无法把身边的亚人同学朋友与“战犯基因”实际联系起来。该如何去恨一个种族,若他们是自己的父亲、玩伴、同学?曾保住自己的生命给自己一个温暖的家、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砸锅卖铁供自己受教育,曾替自己出头挨老师责罚,曾笑嘻嘻把好吃的分享给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在大街上奔跑……与自己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笑容,也会生老病死,有思想和感情。可也是与他们有着一样眼睛、肤色、笑容的亚人,曾残酷地欺凌、压迫、屠杀自己的人民。
有些大人不许人类孩子跟亚人孩子玩,因为“他们长大后会变得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他们的文化中就蕴含邪恶基因”“一旦放松警惕,历史会重演”;另一些大人却让她们放开了玩,别去杞人忧天,“罪不及子,稚子何辜”“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融为一体,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是战后出生的,是新天地的公民”。恨,有道理;爱,也有缘由。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的?
她曾在这条职业道路上见识多种多样的罪恶,却没有半小时前在那个小小的审讯室里见识到的恐怖。她在最短暂的时间里亲身感受亚人入骨的恶,遍体生寒如坠地狱。“神谕”的存在并非单纯医学或社科问题,而是近乎“法则”,司泰建之流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都会加倍映射在另一个亚人身上。根据交代,对方能够大致感受到联结者的状态,他身体受伤或被逮捕囚禁,对方会呼吸困难甚至窒息;他受审判刑精神高度紧张,对方会头痛耳鸣进食睡眠障碍。这种时时刻刻的共感是对感染者精神最残酷的凌迟,这代表死刑判决必然导致其死亡,不仅如此,死亡过程会异常痛苦。绑定是完全单向的,是极端残忍、完全违背人道主义的,无异于虐杀,且堵死所有钻空子的法律手段,感染者是绝对救不了的,只能活活等死。绝望。彻底的绝望。当然存在谎言可能,但谁能轻易证伪?
“骆书记,我给您的不是电车难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睡前故事。如果我被执行死刑,他会陪我去应许之地。我不认识他,对他的长相、姓名、种族、家庭、地址、职业一无所知,也不需要知道。我不关心他的人生,不在乎他的爱恨与喜恶,对他没有恩也没有仇,不为他欢笑也不可能为他流泪。他自然不可能十全十美纯洁无瑕,不一定是个好人,但可能是个好人,且起码在我这起案子上是无辜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她们而言,他的死没什么大不了,我们都死绝了也没什么,毕竟我们是她们恨之入骨的,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战犯,是曾屠杀你们人民的凶手,这样种族的孩子,她们不可能救。而被我们的人养大的你,见过我们人性的光明面从而不非黑即白将我们打为绝对仇敌的你,把公正严明立德守法视为座右铭、内心深处向往和平的你,可能会同情那个注定惨死的陌生人,可能会愤慨我们的丑恶、不甘 ‘神谕’的反社会法则,但就算这样的你,同样无能为力。”
“诚然,你可以喂我 ‘神谕’,让我陪他惨死,也算抵罪。可惜啊,它不在我手里,我也不知道它在谁手上,去了哪里,又投给了多少人。从那天起,可能我就被他们放弃了。我们嘴上说着兄弟情谊,动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却从不真正在乎彼此生命,把其他人都视为宏大目标路上的耗材,是驴是骡是牛马,一将功成万骨枯。熙熙攘攘机关算尽,为成“大事”至亲皆可杀,最后挣了两毛五,“大事”一分也轮不到自己。厌恶错误推崇正确,自卑又自负,无限扩张自我领域,向他人灌输自己的观念、意志、生活方式,传递哪怕有害的基因,企图占领、掌控、统治一切。
“我们象征智人文明的阴暗面,是地球生态的蠹瘤,在我们眼中整个宇宙就该围着我们转。我告诉你吧,我们完全承认并自豪于这一点。我们之所以依旧存在这个世界而未遭毁灭,也是 ‘天道’使然。一切都是天父允许的,他高居九重,经自己的造物来体验七情六欲。欢乐和苦痛,对立与统一,忠诚和背叛,天堂和地狱。因此,我们曾是他最爱的路西法,后来是他最爱的亚当,我们的堕落都是他允许的,他借我们的眼和手体验原本不可能体验到的堕落,最终我们会借由献祭者回归他的怀抱,领略他的风采,感悟他的智慧,继承他的意志,与他永远融为一体。”
骆天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面对一株叫不出名的绿植坐下。杨海沸敲门请她去吃午饭,闻检请客——只出钱不在场,隔着屏幕对吃,简称云聚餐。她跟着到了餐厅,闻博士在专用包厢点好了菜。这种刻意制造的阶级差异让骆天戈不满,提醒闻秋水注意与干警打成一片。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与下属同甘共苦、身先士卒才是领导应该做的。“我比这个世界上99.99%的人都聪明,你们在我眼里跟猴子没两样。”闻秋水夹起糖醋虾仁,“你会在动物园跟动物同桌而食吗?”闻春山的远程投影笑嘻嘻打马虎眼,骆天戈心情沉重不愿此刻与她起冲突,默默忍下。
杨海沸笑着感叹盛筵奢侈,闻博士特意为骆书记接风洗尘。闻秋水表示她每天需要运作大脑这一顶级精密科技,能量消耗巨大不足为奇,必须充分补充营养。骆天戈觉得她十分自负,但转念一想,如果一个人从出生起就比世界上99.99%的人都聪明,一手搭建这座实验场,所有的重刑犯都在这颗大脑的监视下,任何人都会那样自负。亚权时代多得是自负至极个性张扬的天才亚人科学家,人们习以为常,以其为原型大拍影视作品,代入生平爽文,凭什么换作人类就让自己觉得哪里“过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此乃明主之吏,可人家一出生就是皇帝,所行王道而非臣道。人贵自重,如果闻博士为了让她人心里舒服,刻意把自己放在同等处境,那叫丧失自尊,人们只会轻蔑她,反而不会重视她。既然只是职场关系不需要达成私人交往,承认边界学会合作就可以了。
“您心情不大好啊。”杨海沸帮她倒了杯鲜榨西瓜汁,闻秋水嚼着松露牛肉,本就胖乎乎的腮帮子鼓成仓鼠:“她在服道德美役罢了。”“此话怎讲?”骆天戈好奇抬眸,对方嘴不闲着筷子更不闲着,毫无吃相,“从私人空间讲,你并不喜欢我,碍于我给你升职机会,想要圆满完成任务将来走上总警监之位,就要避免与我发生冲突甚至给我和你们的组织留下积极印象,与同事下属打成一片、得到群众广泛认可高度赞扬、连囚犯罪徒都心悦诚服,虽不屑于溜须拍马但最好凭借真才实学人格魅力达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最佳效果,说明你骨子里是个恐惧矛盾冲突的完美主义者,一个 ‘忠臣良将’,忠厚、慎独、端方、儒雅,讲究水满则溢月圆则缺,是个 ‘中庸’的 ‘君子’。
“对你而言冲突是负面形象,而非深入人际沟通其中一种形式和立体多面的个人成长,这代表你跟养父的关系并没有司泰建说的那么亲密,他并没有你潜意识美化的那么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你在成长过程中缺乏与人类的相处,思维模式受到父权尤其儒家影响,你的焦虑是一种亚人的焦虑。你觉得与我冲突就必然导致决裂,你恐惧我会非黑即白把私人矛盾上升到你的工作领域,对你的职业晋升和日常工作推进形成阻碍,尤其对你的个人名誉造成难以挽回的打击,因为亚人和被其洗脑的人类习惯这么干。
“你很聪明,正因如此心里清楚与我相比自己过于平凡,就算我言行举止惹你不满,你也会自觉为权威辩护,将我的行为合理化。第一次查我的资料时你一定有点失望,我的外形跟你以及大多数人想象中截然相反。我们每次见面你都会刻意回避与我的对视,似乎生怕我会因为你的外表自卑——亚人是这么教你的。你当然没有恶意,只是存在刻板印象,我没有承载你的期望,人们觉得我配不上这个名字。你给我赋魅,用自己的失权让我失权。
“你活在全景监狱,同时担任自己的法官、法警、监狱长、囚犯、家属和路人,内化父权对你的凝视和审判,就算只想观察却忍不住评价自己和她人,无时无刻不追求纯洁高尚正面正确的美德。不管嘴上怎么说,受人类欢迎,被亚人敬畏或崇拜,心里始终有个角落觉得自己不够好,她人也不够好。你难以接住我的坦率和真诚,即使它的出发点是善意,也会被你解释成冒犯轻视或对弱者的怜悯,你以我的眼瞳投射自我的卑怯与敏感。你无意间用你的低维度认知来揣测我,却忘记我的认知远在你之上,你所焦虑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纯属内耗。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就是要你该吃吃该喝喝别瞎琢磨了。”
骆天戈愣了几秒,额头冒汗如坐针毡,红着脸感谢她的坦诚。闻秋水“嗯哼”一声,举杯示意。她喝的是苦瓜哈密瓜黄瓜蜜豆威化饼干混合打成的汁,所以啥也别说了,都在汁儿里了。“那 ‘神谕’的事,您怎么看?”闻秋水揪几块馒头泡进辣子鸡汤汁,用筷尖按其溺水,“这话你问我最没用,因为我不在乎。”“那您之前说为了这事才要我来?”“哦,那是我制造的戏剧效果。”闻秋水抬头,故意冷脸目光凛然,“骆同志,这正是我调你来的原因。”随即哈哈大笑,“ ‘你很重要,这里没你不行。’你们都爱听这样的话。事实是这里除了没我不行,没了你们任何一个都没事。”
杨海沸小心翼翼看着骆天戈的脸色,后者显然恚不可遏,仿佛下一秒就要揪起对方衣领。被天才玩弄的痛苦,同样作为小镇做题家的自己早已体会个遍。“不过话说回来,我对这药还有点兴趣,搞过来连咱们身上,咱们金刚不坏之身,叫他们随便死就是了。”“您好像走去了危险的方向……”
闻秋水用乱七八糟汁送下最后一口沾满汤汁的馒头,放下筷子拍拍啤酒肚,打了个饱嗝。“要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就给13号安装脚心挠痒机,但死活不批,说对感染者太缺德。啧,花刀阉割仪还没上呢,怎么就缺德了。快死的人又用不上了,骟就骟了呗。这不让干那不让干,小家子气。”她起身,机器人助理上前,李莲英搀扶慈禧般伸出机械臂,送她离席。“你可以去跟密涅瓦的猫头鹰飞踹荣格腚流下星期二淡紫色心情聊聊。我的时间宝贵,没空管你们。”
“密涅瓦的猫头鹰飞踹荣格腚流下星期二淡紫色心情”是闻秋水开发的AI心理咨询师,至于为啥叫这名,谁也不知道,开发者精神状态和脑回路太过玄妙。它是一个巨大的人类器官。内部完全隔音,聊天记录可自行选择传送或清除,不用担心隐私泄露。骆天戈眨巴眨巴眼,扫视旁边橱窗里的人类专用产品,沉默数秒,点开主页。
“主人,该冲了!”一声呐喊吓得她差点栽下椅子,往后躲了老远。屏幕上,一只卡通器官招手跑出来,“您好主人,我是哈喽啃蒂,想咨询什么问题呀?可以选择聊天模式和专业模式,两者都配备多语言系统,推荐试试家乡方言哦。咨询任何问题前,我先提醒您一句,请三省吾身:今天吃了没?睡了没?冲了没?很多时候,心情低落是因为这些未能满足哦。最好不要在这里进行,否则请提前通知保洁组。您每购买橱窗产品一次,闻博士的研究经费就会多一点,请您为了科研事业冲吧!好啦,如果您确定不是出于以上三点,那就请开始提问吧!”
如果说饭桌上骆天戈对闻秋水产生一丝一毫的忿恚与厌恶,那么此时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因为这玩意儿魔性地让她无话可说。她可以不满闻秋水的言谈举止,却不能质疑她的智慧。先问了几个吃喝天气、文学艺术相关的问题,发现这位哈喽啃蒂非常专业,越发有亲和力和趣味性,循循善诱,于是一字一句组织语言,把“ ‘神谕’案”中自己的矛盾与疑惑和盘托出。
“……嗯,你从小就是个道德感高的孩子,想让爸爸高兴,得到大家的赞赏,所以不知不觉就会维护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因为你的驱动力是外来的呀。后来你长成了大人,开始意识到自我,从他律向自律转化,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做什么,而不再过度在意他人的看法。本次事件中,你苦恼人类与亚人的种族矛盾,凭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如此复杂沉重的社会问题。你同情那些感染者,希望找到方法拯救他们,更渴望制裁犯罪集团,但怀疑自己这种情绪是虚伪、轻浮、高高在上的 ‘伪善’,因为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你处理不妥会影响声誉和晋升,因此你对自己的道德产生了困扰。
“首先,抱抱~你对那名甚至是那些感染者的关怀和心疼是真实的,并不是你以为的虚伪、轻浮、高高在上。你作为人类对社会问题产生思考却碍于个体力量微弱无法解决,作为智人对其他生物的苦难感到悲悯,作为警察疾恶如仇、想要拯救受害者,这都是正常的;同时,你生怕处理不妥会影响自己的声誉和晋升也是正常而普遍的。你是人类社会的群居动物,想要获得外界的掌声,有愤恚和野心,期待在职场上有所建树,这些都是生命力的体现。
“你害怕让自己失望,背叛从小相信的一切,改变一直以来证明有效的生存模式、思维方式,你害怕违背甚至推翻那个心酸不易一路走来的自己,害怕推翻 ‘我是谁’。越是善良、有责任感的人,往往越担心自己沦为 ‘伪善’,你害怕自己的行为——哪怕是无心的,会暴露自己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纯粹高尚,那般完美,因为不管你嘴上怎么跟别人说你不完美你很平凡,你内心深处还是自命不凡,希望自己是完美的、独特的,同时又被社会所接纳,被群众所喜爱。
“平时你游刃有余处理各种案件和人际纠纷,但那些事例并未真正触及你的核心、动用你的神智。而这起案件动摇你看待世界的底层逻辑,对你的精神层面造成不可扭转的刺激,让你爆发久违的不安全感,复发焦虑、愤恚和恐惧,促使你不断自省甚至过度敏感,生怕任何瑕疵印证内心深处的 ‘我不够好’。所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已经足够好,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你不需要成为完美的,因为你已经是完整的。谢谢你存在。你太蒂啦,耶!
“其次,你不需要囿于平面的善恶评判,有私心、有局限、会犯错是正常的,这并不损害你的内在价值。你也不要担心这些顾虑和矛盾会让你显得软弱,因为你没有郁结不发导致精疲力竭,而是勇敢且正确地选择询问不同意见以及向专业的我求助,获得开导和支援。看到自身的局限,提出合理怀疑,不耻于麻烦别人,在确保自身安全和个人隐私得到保护的状况下向专业人士求助,这恰恰是强者的行为。”
从“密涅瓦的猫头鹰飞踹荣格腚流下星期二淡紫色心情”一号机出来,骆天戈迎头撞上走出二号机的杨海沸。对方略显尴尬地打了声招呼,请她借一步说话。并肩沙滩散步,海风拂面,心情舒畅。
“我的母父都是地质工人。职业生涯前半段致力于寻找石油和天然气,后半段则忙于清理由此造成的破坏。修复工作代价高昂,所以人们很容易放弃,也很难证明价值。”
杨海沸比骆天戈年长许多,脸被长年海风沙尘烙成黝黑,虎背熊腰,干练圆寸,左耳斜上方秃了硬币大小的一块。“我是我们那届第一名,所以到这来。十六年没回过家。”她双手叉腰,遥望海面,“我是广西的,来回一趟也很快,但保密工作嘛,也走不开。之前听到您的经历,很佩服。闻博士的态度您也别往心里去,她对谁都那样,工作上肯定会认真配合您。我刚来也碰了一鼻子灰,后来慢慢摸明白了,其实就是个人看法不同。
“我觉得我们之所以比亚人优越,之所以应该掌权,在于彼此之间的精神连结,这份战友情让人类能真正共情并理解彼此,从而信任和支持彼此。我坚定地认为人类是善良的,充满道德和责任,应该尽可能打击罪恶传播真善美,将世界建设得更美好。闻博士恰好相反,认为人类不需要优越,只要存在就应该掌权。无论道德多么低下,面目多么丑陋,无论多么贪惏、凶恶、残忍、冷漠、无能、懦弱,是健全还是残障,外表、家庭、职业如何,都被社会尊重和偏爱。仅仅出生就能让整个家欢腾庆祝,规则为她服务,秩序为她改变,不需要成功,不需要任何建树,生来就是诗文画作、影视作品的主角。这才能叫权力。
“她认为人类不是爱与美的化身,仅仅是一个生物,应该尊重本能的欲望,正视复杂与幽深,才叫真正活着。连人类犯错都不被允许的社会不能算作人权社会,连人类本性都无法接纳的人类不配自诩爱人爱己。她可以接受一个人当面跟她吵得脸红脖子粗对她破口大骂,却不会容忍一个人为了 ‘美德’谦让她。她乐得宽容一个人类杀人放火,而绝不会放过一个亚人使用一个亚权单词。只要一个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哪怕把地球炸了个大洞,她也只会哈哈大笑。
“跟她待久了,会发现这人其实挺有趣,挺可爱。平凡普通虽让我没能有什么成就,却有一个好处:可以轻易交到朋友,被她人理解和接纳。在这一点上,我反而比她幸运。对闻博士而言,生命是永恒的孤独,目之所及全是不能理解更拒绝接纳的生物,比鹤立鸡群更悲哀,明明长着与自己相同的五官,却难以传送相同的电波,就像一次又一次对着海面呐喊,唯有自己的回音。那样孤高的个性,大概也源于从小到大无数次被排挤孤立,最终彻底与自我和解,却并未放弃与我们交流。没有得到人类的接纳,却依旧为人类出谋划策披星戴月。
“当然这只是我 ‘低维’猜测,闻博士可能并不是这个意思哈哈。不好去臆断别人的经历和想法。有次她跟我讲 ‘你以为我过得很爽吗?不,我比你想象得还爽。’哈哈,而且她比我想象得还要有钱,搞死我也轻而易举甚至不稀罕。不但科研水平一流,办公室政治也玩得团团转,要不您以为上头那群狠角色怎么肯松口?如果事实对她有利,她就拼命强调事实;规则对她有利,她就玩命折腾规则;当事实和规则都对她不利,那她再把道德抓出来架上去,其实自己一点不信。如果这些都没用,她就把水搅浑,无厘头发疯,把所有人都扯进来谁也别想好过,管你哪个部门,全都围着她先给白塔解决问题,然后爱干嘛干嘛去。
“我小时候特爱武侠小说,闻博士在我眼里就像笑傲江湖的世外高人,她教会我名利场中睡一觉,做人无非胆气和剑心,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或许她什么都心里有数却又什么都不在乎,连白塔也不真正执着,所以与白塔一样,不可诱惑,不可冒犯,不可动摇。您就当我胡说八道,我只是觉得,对于那位天才来说,她对待我的方式已经是一种尊重。”
骆天戈静静凝视她颈后汗珠,眼瞳闪过一丝悲凉。这么多年为白塔殚精竭虑,又对闻博士如此温柔宽容,却未能得到晋升,反而让自己这样无能的晚辈压了一头,真的不遗憾吗?今天以前自己壮志满满,沉浸晋升喜悦,以为完全能够胜任白塔最高指挥官,却在一日之内先被天才来了个下马威,又遭凶犯挑衅抛来无法动摇的崇山峻岭。对下属的愧疚、对受害者的悲悯、对社会问题的苦恼、对罪犯的愤恨滚成一团巨大的自责雪球,铭心刻骨的无力感压得喘不过气,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服众吗?最重要的是,真的能胜任这份艰巨使命、对得起这枚警徽吗?这话难以说出口,比起杨副书记和干警们自己已经太过幸运,享受了不该有的权力和待遇,难道要她们来安慰自己不成,那太没良心了。
唉,还耀武扬威给人家思齐和那群小朋友当榜样,谈人生头头是道,在妹妹弟弟眼里多厉害多崇高,温润如玉潇洒如风,一碰到前辈大姥就露怯了,歇菜了,裤衩子都快掉光了,无颜面见江东母姥。内心充满自我怀疑、脆弱与重建,看到那激起的波澜就会想起否定的目光。害怕外界的关注停留在外表言行而非成就和内心,每每失败都想起憧憬自己的人类孩子闪烁的眼眸。为什么总觉得对不起所有人呢。
形象已经完全破灭,已经社死。啊——不想上班,我要放假啊,天哪!好想躺倒沙滩,让海星把我拖入水中,随风远去……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可我没有妈妈……不要哭哭啼啼了,看来还是多跟“密涅瓦的猫头鹰飞踹荣格腚流下星期二淡紫色心情”约几次治疗吧。等等,这个“淡紫色心情”是从荣格的腚流下去的,难道代表高锰酸钾溶液?荣格有痔疮吗?前列腺疾病?尖锐湿疣?回去得查查资料。等下,好像扯远了,不是不是,什么来着……
杨海沸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挠挠胳膊,爽朗笑道:“骆书记,您和闻博士是向上冲的人,我们这些干警是向下扎的人;你们是天空,我们是海洋。您站台前,我们在幕后。若您成为囚犯和百姓心中的神,我们为您搭建神庙铺就红毯,送您平步青云;若您走下神坛回归一名普通的人民警察,我们助您砸碎偶像打破神龛,还以肉体凡胎。没有孰轻孰重,不存在谁优谁劣,仅仅是选择和侧重不同。白塔需要您这样综合全面影响力强的领导,需要闻博士那样尖锐先锋的科研人员,也需要我们这些扎根基层默默无闻的齿轮。并非委曲求全,我们也有自己的野心和骄傲,守在这里,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背靠人民的安全和组织的荣光,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
“天高海阔任我驰骋,比坐办公室强,我脑瓜笨,搞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们是看监牢的人,就不要把自己的心也关进去,她年带金佩紫,您赠我一坛好酒,足矣。案子也是,既然有些东西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左右,那就尽人事听天命。我嘴笨,别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日为同志,一生战友情,我依旧坚信人不是孤立无援的,是要互相信任、互相支持、互相鼓励,把后背交给彼此才能前进的。所以别担心更别害怕,您才三十多,太年轻了,有得是试错机会。天不会塌,咱们一起撑着。不要有任何顾虑,自由地飞翔吧。”
回到办公室,骆天戈连接智能助手“叔本华从5873米雪山滑落咯咯哒嵌入1.5亿人民币降到5873万人民币的上海老洋房花窗”(闻博士又一力作),查了很多荣格啊不案件资料,最后津津有味看了一晚上野史。
根据“叔本华从5873米雪山滑落咯咯哒嵌入1.5亿人民币降到5873万人民币的上海老洋房花窗”提供的资料,司泰建初次讲述“神谕”的故事是13年前,经手这起案件的所有人吵成一锅粥。上头组织顾问专家团开了不计其数的会议,最后都成了辩论大赛。专家团成员包括神经伦理学家与脑科学专家、犯罪心理学与行为分析专家、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亚人研究专家……关键部门领导自然也牵涉其中,区防系统、公安系统,司法系统,宣传系统,教育系统,医疗系统,行政、宣传、医疗、科研、军工……从自治区安全部长到总警监,从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到公共关系与舆论管理办公室主任,众说纷纭。唯一能获得成就感的就是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包括大部分公务员在内的老百姓至今蒙在鼓里。
关于“ ‘神谕’案”引发的对现阶段社会定义的思考,谭教授认为当前智人社会走在回归人权的路上,但尚未到达标准人权社会,因此现阶段应称为“亚权后殖民时代”。社会制度变革是渐进而非断裂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亚权发展那么多年,制度、文化、法律和心理习惯深深嵌入社会肌理,即使人类获得权力,亚权幽灵也可能通过隐性偏见或制度惯性持续存在。这种“殖民心态”导致曾经的被殖民者内化了压迫者的价值观,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类潜意识将“父”的标准内化,自我设限自我怀疑。这是一种历史延续性与路径依赖,是权力结构的残余、文化霸权的渗透。
裴教授加以驳斥,认为殖民主义涉及外来征服和剥削,而亚权主义是本土社会长期演化的结果,将两者类比模糊人亚矛盾的特殊性,低估人类主体的能动性,仿佛只是被动应对亚权遗产。当前社会呈现杂交状态,母系和父系元素共存,但母系完全主导。大家强调的是创造新范式,在转型中发展全新治理模式,而不是所谓旧制度的延续。常见的家庭结构多是母系或母父平等,几乎不存在简单的亚权残余,这种混合性无法用后殖民二元框架解释,顶多称为“过渡期”或“后父权”。
对于“ ‘神谕’案”本身,学者多半认为惩罚罪犯目的是匡扶正义,让犯罪者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而非单纯报复牵连无辜。若惩罚战犯会导致一个无辜亚人受害,那这种惩罚本身就变成了不义,无辜者不应为别人罪行负责。尤其这些无辜者是战后出生的,与战争罪行毫无关联。人类不能为亚人的错误把自己变成恶龙,丧失人性,这不仅导致自身价值观受损,还可能引发新一轮种族战争,民不聊生。因此,首先要全力调查这种病蠹的科学性和真实性。是否真的存在这种“替罪羊机制”?还是司泰建虚张声势?如果确定无误且机制无法被破解,那就采用终身监禁、苦役或其他不触发药物的惩罚替代死刑(目前也确实这么办),再去抓捕发明者,追究刑事责任。
实权派那边一贯针锋相对莫衷一是,较之当年历史研究委员会代表大会不遑多让甚至更胜一筹,可谓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先是人道主义原则派和现实主义复仇派火拼,前者声称“战胜是为了结束基于血统的迫害,不是为了成为新的迫害者。如果我们迈出这一步,让感染者死就死去吧不在乎,我们的胜利会被玷污,社会的道德基石将全面崩塌。我们将来何以教育后代?告诉她们 ‘只要掌权,就可以无视道德’,就可以随意处置别的种族,践踏生命?那是千万条活生生的命!我们奋斗牺牲推翻亚权暴政,为的不正是建立一个更公正、更人道主义的社会?如果我们今天为了处决一个罪犯,任由一个无辜的、在和平年代出生的公民死去,那我们与我们所推翻的暴政有何区别!”
后者还击:“别被虚伪的狗屁 ‘道德’蒙蔽双眼了!我们流的血还不够多吗?他们压迫我们那么多年,罪行罄竹难书,死一两个无辜的怎么了?我们古往今来死的无辜者不够多吗!他们当年可对我们手软过?他们讲过人道主义吗?放过这群罪犯等于对无数死难同胞的背叛!这不仅仅是对一个犯罪团伙的惩罚,这是杀鸡儆猴让所有亚人明白:人类有仇必报,血债血偿!那群人再无辜,要怪就怪他自己的祖先作恶多端!他的血统就带着原罪!为了全人类我牺牲几个敌人怎么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你们说什么 ‘血统原罪’,当年亚人合理化压迫我们不是这个理论吗?这是种族主义!越是掌权者越需要道德约束,没有道德约束的权力必然走向暴政和腐败。今天你们可以为 ‘大局’牺牲几个无辜亚人,明天就可以为另一个 ‘大局’牺牲一群自己人!你们的尖刀迟早要对着同胞!这样下去只会埋下更深的仇恨种子。本来亚人老老实实过日子,你们这个口子一开,哪怕最温和的亚人都会脊背生寒心尖生恨,反倒激化种族矛盾,我们的子孙后代只怕要面临更惨烈的战争!永无宁日!”
“你们讲人道,他们当年讲了吗?对恶魔讲人道就是对自己残忍。我们现在的强大正是建立在亚人恐惧的基础上,一旦袒露软弱,他们就会蠢蠢欲动。你们今时今日的安全是靠我们的铁腕建立的!战争就是战争,胜利就是胜利。活下去,人类昂首挺胸夺回自己的权力、捍卫自己的权力,这就是最高法则。我们经历了深重的苦难,第一要务是确保悲剧绝不重演!为此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世上没有绝对的无辜,亚人享受了亚权压迫带来的红利,种族身份就决定了他们的立场,这写在基因里,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与我们同心同德,来日必反!那些感染者未必就是好人,你们同情他们,谁又来同情我们死去的千千万万同胞?用寥寥数人的命来祭奠亡魂告慰先烈,或许就是他们唯一能为这个新天地做的贡献!”
这边说死那边论活,最后难分胜负,只暂时得出双方勉强能够接受的意见:暂不执行死刑,于白塔隔离监禁。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下个问题随之而来:“神谕”的存在,假如真实无误,是否向全社会公开,向群众征集线索、鼓励举报?搜捕犯罪嫌疑人的同时,是否找寻并通知受害者?公开赋权派与保密责任派开始火拼。
前者认为知情权是公民最基本权利。受害者的生命卷入这场风暴,危在旦夕,自己却毫不知情,实属天大不公。他们完全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处境,有权利在生命最后时刻做出自己的选择。知情权是我们能给予他们最低限度的尊重,哪怕难逃一死也不能让人家做个冤死鬼,况且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说不定能获救。
后者则果断拒绝,认为找到受害者并告知真相不是仁慈,恰恰是最残忍的酷刑。“生命还剩下多久?”“就为了这种事而死去?我的人生毫无意义,为了替别人顶罪?”“为什么是我?”这些问题会时时刻刻盘旋受害者头顶,比以为自己得病或突然死亡痛苦千万倍,死都不能瞑目,心灵无法得到解脱。其次,一旦公开,大众怎么想?亚人恐慌、猜忌、骚乱、愤恨,人人自危,有的干脆报复社会;人类议论纷纷,或同情,或悲伤,或愤慨,或嘲笑,或庆幸,或喜悦,或苦恼,或疑惑……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社会动荡。对政府而言,□□是最难的。我们既要稳住亚人群体,又要保护人类,最大的仁慈和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装不知道。这个沉重的秘密由我们承担,烂在我们心里,而不是压在受害者和整个社会身上。
“如果社会需要用谎言维持,那就成了沙堡。是秘密就总有一天会泄露,到那时将爆发不可扭转的信任危机。公开真相固然痛苦,却不得不作为建设诚信社会的基石。我们跟亚人不同,要相信公民和新社会的成熟。知情是受害者的酷刑,但剥夺知情权等于剥夺他作为智人的主体性,将其作为一个物件、一枚棋子,而不是一个能思考、能感受、能决定的活人。即使他的选择有限,但拥有知情和选择的权利本身就有巨大意义。蒙在鼓里死去才是真正的悲哀!我们必须公开真相,将舆论压力转向犯罪者,让全世界看看是谁在绑架、勒索、欺凌人民!最大限度孤立他们,为我们下一步行动争取道义支持。”
“你们幼稚的理想主义救不了任何人。是我们不相信公民和新社会吗?是人性如此!这个世界上存在太多看电视剧都会混淆演员本人和反派角色的人,这样认知或者说智力的人群,你能告诉他们这么严肃的事吗?能指望他们最起码不添乱吗?不会有什么理性讨论,不会有冷静分析,只会造成恐慌和民粹主义!人类中也有犯罪分子,有各种极端军事主义、民族主义,亚人里就更多了,随时会利用此事煽动叛乱。尚未稳固的新秩序可能溃于一旦!口口声声给受害者选择,给他什么选择?A:默默无闻死。B:站出来,在巨大公众压力和精神崩溃下死!虚伪的自我安慰!你们把他找出来就等于把他推上祭坛,最好的保护就是让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被选中,好歹平静过完剩下的日子。这件事是罪犯的责任,是我们公权力的责任,不要自以为是推给受害的人民群众,让将死的无辜者承担决定自己生死的重压,你们不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懦弱吗!”
“我们代表不了受害者,万一他们得知真相,自愿牺牲呢?罪犯得到惩罚,人亚矛盾缓和,他们从受害者变为主动为国为民献身,可能感化两族人民,打破仇恨循环。”
“我劝你们立刻打消这种危险的幻想!这是道德绑架!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会自愿死?凭什么他们要自愿死?种族层面,人类和亚人权力不对等;国家层面,公权力和个人不平等;私人层面,庞大的社会压力、家族压力对受害者本人产生多大影响?这是 ‘自愿’吗?你们想创造一个 ‘被自愿’的殉道者!就算个别受害者真自愿,一个无辜者为天下苍生赴死,你我的良心担负得起这份愧疚吗?就算所有受害者一致自愿,每宣判一个罪犯就等于签署一名无辜者的死刑执行令。人道主义沦落到用算术去加减乘除,他的命值不值?他的命换算几个他?古往今来不管多么恐怖的规则,多么恶心的社会现象,怎样反人道主义的政治行为、社会产业,一个口子开了,破窗效应出现,先是合理化,再去美化、神化……司法成什么了?成了笑话,成了宗教,成了剥削,成了为人民服务之人与人民的对立,成了大规模、不可控的屠杀!”
“我比你们更悲观。就算找到破解药物机制的方法,找到受害者严密保护起来,也不过一场道德的胜利。万一滑向不可控制的漩涡呢?万一不是人类而是亚人找到方法保护了受害者,会不会反心更盛,觉得自己优越于我们?权威荡然无存,那些激进者会不会被彻底激怒,觉得你我为了 ‘仇敌之子’出卖了己方的正义和死难同胞的血泪?区区一场辩论可能演变为我们内部冲突甚至内战,拯救亚人生命却导致同胞流血。那些被救下的亚人从此活在一个荒谬现实:自己的生存是智人内部分裂和暴力冲突的根源,存在本身成了双方无法和解的活证据,一生将被巨大负罪感笼罩。我们拯救他们的□□,却可能彻底摧毁其灵魂。”
“各位都是站在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角度,我们有种不同看法。受害者会不会选择一种诗意的死亡呢?在这个世界上,文学和艺术不是其它学科的镶边,不是敷衍或肤浅的奢侈品,对一些人来说精神高于□□。代入某一部分受害者,牺牲派想让我成为集体的献祭品,拯救派想让我成为活着的纪念碑,但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如果我选择结束它,绝非对权力的屈就、对罪恶的臣服,也不是对现实的妥协与对生命的绝望。是我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最后也是唯一的慈悲。我用我的死笑亚人的哲学,也笑人类的正义,笑文明的一切,笑沧海桑田。你们所有人都不配决定我的命运,也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我的心。”
“有没有可能,我们所有选择都是错的?每一次出于善意去选择,都注定导向一个更恶劣的结局?坚持程序正义结果就可能不义,保全罪犯生命可能导致正义沦丧;公开真相社会崩溃,保守秘密新世界又要充满谎言屠龙者终成恶龙;接受牺牲是践踏生命,阻止牺牲又可能引发内部冲突。关键根本不是咱们能否做出正确选择,而是根本不存在正确选择。我们所有人都被拖入一个用任何现有道德框架都无法解开的死局,除了共同承受古往今来智人文明无解的命运,我们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