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梧桐落叶满夏天 ...
-
高一开学那天,昭岁抱着一摞新书在图书馆门口崴了脚。书哗啦啦散了一地,《数理化通解》的封面磕在台阶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她蹲下去捡书时,有人比她更快地伸出手,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一捻,将那本最厚的习题集递过来。
“谢谢。”昭岁抬头时,看见一片干净的白衬衫领,领口别着银灰色的校徽,上面印着“实验中学”四个字。再往上看,是男生清晰的下颌线,和一双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昭岁?”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昭岁愣住了。她的名字很少见,连小学老师都总写错。男生见她发怔,指了指她掉在地上的学生证:“照片很可爱。”
学生证上的照片是小升初时拍的,她剪着傻乎乎的齐刘海,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巧克力。昭岁的脸瞬间发烫,慌忙把学生证塞进书包,小声问:“你是谁?”
“许见安,高二。”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颗小小的梨涡,“以后有不会的题,可以来三班找我。”
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好,透过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在许见安的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昭岁抱着书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进走廊,背影挺拔得像棵年轻的白杨树。风从敞开的窗户里钻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
从那天起,昭岁的生活里多了许多刻意的偶遇。她会算好时间,在课间操结束后“碰巧”和许见安走同一段楼梯;会在食堂排队时,假装看菜单,余光却一直追着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会在周末去图书馆,坐在他常坐的靠窗位置斜对面,假装看书,实则在画本上偷偷勾勒他握笔的姿势。
许见安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总在附近打转的小姑娘。他会在走廊里遇见她时,主动抬手打招呼;会在她抱着作业本艰难地爬楼梯时,自然地接过一摞;会在下雨天,撑着一把蓝色的格子伞,出现在她的教学楼门口。
“一起走?”他晃了晃手里的伞,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晕开小小的圆圈。
昭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进伞下的世界。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却还是会有不经意的触碰。她的胳膊偶尔碰到他的袖子,像被电流击中般迅速弹开,心脏却在胸腔里跳得震天响。
“你好像很怕我?”一次送她到公交站时,许见安突然问。
昭岁攥紧了书包带,小声说:“没有。”
“那为什么每次见我都低着头?”他弯下腰,试图看清她的表情,“我脸上有字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昭岁猛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那双眼睛真亮啊,像盛着整个夏天的星光。她慌忙移开视线,看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声音细若蚊吟:“你很好看。”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直白,像封没来得及藏好的情书。许见安却没笑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温柔得像羽毛:“你也是。”
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打破了沉默。昭岁几乎是逃一般地跳上车,隔着车窗看见许见安还站在原地,手里举着那把蓝色的格子伞,身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晰。车开出去很远,她回头时,还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蓝色圆点。
高二的秋天,学校举办运动会。昭岁被临时拉去凑数,参加女子三千米长跑。跑到第二圈时,她的鞋带松了,脚踝一崴,重重地摔在跑道上。膝盖火辣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就在她咬着牙想爬起来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人群,在她面前蹲下身。是许见安,他刚结束男子一百米决赛,额头上还带着汗,运动服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着。
“别动。”他皱着眉检查她的伤口,膝盖擦破了一大块皮,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血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很疼吧?”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满是心疼。
昭岁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眼里的温柔,像初冬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她心里的坚冰。
许见安把她背起来,一步步走向医务室。他的后背很宽,隔着薄薄的运动服,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昭岁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觉得膝盖好像不那么疼了。
“许见安,”她小声说,“谢谢你。”
“下次别这么逞强。”他的声音从胸腔传来,闷闷的,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跑不动可以放弃,没人会怪你。”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许见安会在晚自习后,骑着单车载昭岁回家。他的单车是很旧的黑色款,车铃已经坏了,却被擦得一尘不染。昭岁坐在后座,双手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角,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把他白衬衫的味道送进鼻腔。
路过街角的冰糖葫芦摊时,许见安总会停下来,买一串最酸的山楂。昭岁不爱吃酸的,每次都皱着眉咬一口就吐出来,许见安却会笑着把剩下的都吃掉,说:“酸的才好吃,像暗恋。”
昭岁不懂什么是暗恋,她只知道,每次坐在许见安的单车后座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就会像揣了颗糖,甜得快要溢出来。
平安夜那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昭岁在晚自习的草稿本上画了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了小小的星星。放学时,许见安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礼物。”他的耳朵有点红,“平安夜快乐。”
盒子里装着一条银色的项链,吊坠是颗小小的星星,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许见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指尖偶尔碰到她的后颈,带来一阵战栗。
“很好看。”他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像你的名字。”
昭岁摸了摸脖子上的星星吊坠,小声说:“我也有礼物给你。”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偶,是她亲手缝的,歪歪扭扭的,像只没长开的兔子。“本来想缝成你的样子,但是太难了。”
许见安接过布偶,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郑重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说:“很可爱,我会好好保管的。”
雪越下越大,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撒了一把碎钻。许见安把围巾解下来,绕在昭岁的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香。
“许见安,”昭岁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我喜欢你。”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珠。许见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梨涡在雪光里格外明显。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知道。”
“那你……”
“我也是。”他打断她的话,眼神认真得不像话,“昭岁,我喜欢你,很久了。”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昭岁站在原地,看着许见安含笑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一点都不冷了。
确定关系后的日子,像浸在蜜罐里的糖。他们会一起在早读课之前,去操场边的梧桐树下背单词,许见安的英语很好,总能把枯燥的语法讲得生动有趣;会一起在午休时,分享同一份盒饭,昭岁不爱吃青椒,许见安就把她碗里的青椒都夹到自己盘子里;会一起在晚自习后,手牵着手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永远不会分开的连体婴。
许见安的理科很强,昭岁却总是在及格线徘徊。他就每天晚自习后留下来,在空荡的教室里给她讲题。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黑板上,像个认真的小老师。昭岁常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盯着他专注的侧脸发呆。
“又走神?”许见安敲敲她的额头,无奈地笑,“再这样,下次月考又要垫底了。”
“有你帮我补习,不怕。”昭岁耍赖般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无比安心。
昭岁喜欢画画,她有一个专门的画本,里面画满了许见安的样子。有他在篮球场上投篮的身影,有他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侧脸,有他笑着看她的模样。许见安知道后,总爱故意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让她画个够。
“等我画够一百张,就把画本送给你。”昭岁举着画本,得意地说。
“那我要好好期待了。”许见安抢走画本,翻看着里面的画,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不过现在,得先把这道物理题弄懂。”
高三来得比想象中快。教学楼前的电子屏开始显示倒计时,红色的数字一天天减少,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的鼓点。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见面的时间变少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各自的教室里刷题。但许见安总会在每天早上,给昭岁带一杯热豆浆,放在她的桌洞里;会在她累得趴在桌上睡觉时,悄悄给她盖上自己的校服外套;会在晚自习结束后,牵着她的手在操场走一圈,听她吐槽难缠的数学题。
“我们考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吧。”一个晚自习后的夜晚,昭岁靠在许见安的肩上说。他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好啊。”许见安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些凉,“你想去哪里?”
“就去南方吧,”昭岁抬头看着星星,眼睛亮晶晶的,“听说那里冬天不冷,还有很多好看的花。”
“嗯,”许见安点点头,声音很轻,“那我们就去南方。”
昭岁没有看到,在她说这话时,许见安的眼神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却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许见安变得有点奇怪。他总是很晚才回宿舍,昭岁给他发消息,也常常要过很久才回复。有时昭岁在走廊里遇见他,会看到他对着手机皱着眉,神情疲惫又落寞。
“你最近怎么了?”昭岁忍不住问他。
“没事,”他勉强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有点累。”
昭岁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复习太累了。她变着法地给他带好吃的,有妈妈做的饼干,有偷偷在小卖部买的巧克力,想让他能轻松一点。许见安每次都笑着收下,却很少吃,总是放在桌洞里,直到过期。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许见安的成绩掉了很多,尤其是他最擅长的物理,竟然只考了及格分。昭岁去找他时,看到他正坐在座位上,手里捏着试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没关系的,”昭岁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次考试而已,高考肯定能发挥好的。”
许见安转过头,看着她,突然说:“昭岁,如果……如果我们不能去同一个城市怎么办?”
昭岁愣了一下,笑着说:“怎么会?我们不是说好去南方的吗?”
许见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摇头,把她揽进怀里。“没什么,”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我就是有点担心。”
昭岁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安心。她以为这只是考前焦虑,以为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他们就能像约定好的那样,一起去南方的城市,看冬天不凋谢的花。
她不知道,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高考结束那天,天空很蓝,像一块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画布。同学们在教室里扔书,欢呼,拥抱,庆祝这场漫长战役的结束。昭岁抱着一摞书,站在走廊里等许见安,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许见安走出来时,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小的书包。他的表情很平静,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奋,甚至带着点昭岁看不懂的悲伤。
“我们去走走吧。”他说。
他们像以前一样,手牵着手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蝉鸣声聒噪得让人安心。昭岁叽叽喳喳地说着暑假的计划,说要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旅行,一起去买大学需要的东西。
许见安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脚步却越来越慢。
走到操场的看台上时,他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昭岁的手。
“昭岁,”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的悲伤像潮水般涌了上来,“我们分手吧。”
昭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许见安,像个迷路的孩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许见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昭岁的心上,“我不能和你去南方了。”
“为什么?”昭岁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说过要和我去南方的!”
“我爸生病了,很严重,”许见安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家里需要人照顾,我必须留在北方,接手家里的生意。”
昭岁怔怔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起高三时许见安的反常,想起他疲惫的眼神,想起他桌洞里那些过期的零食。原来不是因为复习太累,而是因为这些她不知道的事。
“那……那我们可以异地恋啊,”昭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带着哭腔,“现在交通那么方便,我们可以经常见面的。”
许见安摇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昭岁,你不懂。我以后会很忙,可能没时间陪你,甚至连消息都不能及时回复。我不想耽误你,你值得更好的人,能陪在你身边,带你去看南方的花。”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昭岁哭着抓住他的胳膊,“许见安,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南方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对不起,”他掰开她的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苦,“昭岁,对不起。”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香樟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像谁在无声地哭泣。昭岁看着许见安转身离开的背影,挺拔得像棵白杨树,却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倒下。她想追上去,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重,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后来昭岁才知道,许见安的爸爸生意失败,还欠下了一大笔债,突发脑溢血住院,家里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爱她了。
填报志愿时,昭岁在第一志愿填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她站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城市名字,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键盘上。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昭岁去了学校。她想把画本送给许见安,那本画满了他的画本,已经画到了第九十九张。可是她在三班的教室门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
班主任说,许见安已经跟着亲戚去了北方的城市,接手了一家小工厂,每天从早忙到晚。
昭岁抱着画本,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个无人问津的拥抱。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银色的星星项链,轻轻放在画本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教室。
离开学校时,她最后看了一眼教学楼前的电子屏,上面的倒计时早已归零,只剩下一片空白。
大学开学那天,南方的城市阳光正好。昭岁拖着行李箱走进校园,看到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榕树,绿油油的枝叶垂下来,像一串串绿色的帘子。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和北方干燥的风完全不同。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许见安。在做物理题时,会想起他讲题时认真的侧脸;在看到穿白衬衫的男生时,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在听到有人叫“见安”时,心脏会猛地一缩。
她没有再联系过他,也没有打听他的消息。她把那本画本和星星项链放在了抽屉最深处,像藏起一段不能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