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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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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白微,不是蔷薇的薇,是微小的微。
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小猫那么点儿,哭声细得像蚊子叫,爹瞥了一眼就往牌桌上去了,嘴里骂骂咧咧:“又是个赔钱货,这破地方是养不出带把的了?”那是1970年的深秋,环山村被连绵的青山裹得严严实实,山风刮过土坯房的缝隙,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
我们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里头,挨着一片荒坡。家里有五个孩子,大姐白招招,二姐白盼盼,哥哥白文,我,还有弟弟白贤。爹说算命先生说了,女孩取两个字的名字能招好运,男孩得取有文化的名,将来才能跳出这穷山沟。可好运没招来,倒是招来一茬接一茬的苦。
大姐招招是家里最怯懦的人,说话细声细气,头永远低着,像怕被风吹着似的。娘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被爹无故打骂,也只是缩着肩膀默默流泪。二姐盼盼却正好相反,性子烈得像山头上的野刺玫,凡事都爱争个理,因此也成了家里挨打得最多的人。她比大姐小一岁,比哥哥大两岁,每次爹扬起鞭子,她都梗着脖子不低头,嘴里还会嘟囔:“凭什么只打我们姐妹,弟弟和哥哥就什么都不用做?”
哥哥白文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倒不是因为他是男孩,而是他性子温和,会偷偷把藏起来的红薯分给我们姐妹吃,会在爹打我们的时候挡在前面。他比盼姐小两岁,比我大三岁,是村里少数能去学堂读书的孩子,爹虽然浑,但对着这个唯一有点“文化希望”的儿子,下手总会轻几分。弟弟白贤比我小一岁,性子弱得很,像株长在墙角的豆芽菜,总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四姐”地叫着,受了委屈就躲到我怀里哭。
娘王林是个典型的山村妇女,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对着爹的时候永远唯唯诺诺,一副欺软怕硬的样子。可我知道,她背地里对我们都好。夜里我们姐妹被爹打得睡不着,她会悄悄摸进我们的房间,用粗糙的手给我们揉着青紫的伤口,眼泪掉在我们的皮肤上,烫得人心里发慌。“忍忍吧,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她总这么说,可我从来不知道,长大了,是不是真的就能好起来。
爹白刚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嗜赌如命,脾气暴躁得像个炮仗,一点就着。他在牌桌上输了钱,回到家就拿我们母女四个撒气,鞭子、木棍、甚至烧红的火钳,什么顺手就用什么。哥哥和弟弟偶尔会拦着,可大多时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打。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里,我们姐妹三个,就像路边的野草,任人践踏。
我从小就被这样的日子驯服了,不哭不闹,麻木地做着该做的事。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喂猪、做饭,然后跟着娘去山上挖野菜,傍晚回来还要缝补一家人的衣服。我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念头,甚至不敢有太多的情绪,仿佛这样,就能少受一点罪。
这样麻木的日子,在我十二岁那年,被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哥哥打破了。
那天村里来了个旅游团,说是城里来的人,要看看这“原生态的山村风光”。村里人都围过去看热闹,我也被娘打发去给那些城里人送开水。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遇见了林海。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短袖和白色短裤,皮肤是那种城里孩子特有的白皙,不像我们,个个都被晒得黑黢黢的。他站在人群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天上的星星。我端着水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叫住了我:“小妹妹,你等一下。”
我吓得一哆嗦,水差点洒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走到我面前,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包装精美的饼干,递到我手里:“你好像很饿,吃这个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饼干,金黄的颜色,还印着花纹,闻起来香得让人直流口水。我犹豫着不敢接,娘说过,不能随便要城里人的东西。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笑着把饼干塞到我手里:“没事的,我还有很多,你快吃吧。”
他的声音像山涧的清泉,好听得很。我抬起头,第一次敢正眼打量他,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嫌弃,只有纯粹的善意。我小声说了句“谢谢”,飞快地把饼干塞进嘴里,甜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我从未尝过的美味。
那天晚上,他偷偷溜出了村民安排的住处,找到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我,拉着我跑到了村后的草坪上。那片草坪很开阔,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我们躺在草地上,他给我讲城里的事,讲高楼大厦,讲汽车火车,讲他在学校里的生活。我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吃着他给我的零食,有糖果,有巧克力,还有那种酥脆的薯片。那些味道,后来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我。
“我叫白微。”我小声回答。
“蔷薇的薇吗?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我摇摇头,认真地纠正他:“不是蔷薇的薇,是微小的微。”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微小也很好啊,星星那么小,不也能照亮夜空吗?”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渺小了。
“你喜欢什么花啊?”他又问。
我想了想,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我喜欢白色满天星。”
“为什么呀?”他好奇地追问。
“因为你陪我看星星,天上满是星星,还是白色的。”我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傻,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果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也跟着笑了,那是我记事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山风吹过,带着青草的香气,我们就这样躺着,聊到了后半夜。
可这样的美好,只持续了三天。三天后,旅游团要走了,林海也跟着离开了环山村。他走的时候,塞给我一个小本子,说:“这是我的地址,以后你要是能出山,一定要来找我。”
我紧紧攥着那个小本子,看着他坐的汽车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离别,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林海走的当天晚上,爹从牌桌上回来了,输得精光,一进门就掀翻了桌子。“赔钱货!都是你们这些赔钱货带来的晦气!”他嘶吼着,拿起墙上的鞭子就朝我们母女四个抽来。
娘护着我们,可她自己也挨了不少打。大姐吓得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二姐想反抗,却被爹一脚踹倒在地,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我站在那里,麻木地承受着,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就在爹打得越来越凶的时候,哥哥冲了过来,挡在我们面前:“爹!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
爹红着眼睛,指着哥哥的鼻子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胳膊肘往外拐!要不是指望你能有点出息,我早打死你了!”他虽然骂着,手里的鞭子却停了下来。或许是打累了,或许是看着哥哥那张酷似他的脸,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母女四个:“你们给我记住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卖掉,换点钱回来!省得你们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说完,他摔门进了里屋,留下我们母女四个在原地默默流泪。
那天晚上,我把林海给我的小本子藏在了枕头底下,抱着枕头哭了很久。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渴望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像囚笼一样的山村。
日子依旧在打骂和麻木中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我们姐妹三个终究逃不过被卖掉的命运,可我没想到,大姐的命运,会那么悲惨。
我十五岁那年,十七岁的大姐招招被爹以三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邻村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那个男人长得凶神恶煞,据说以前打跑过两个老婆。我们都劝爹,可他眼睛里只有钱,根本不听。
大姐走的那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掉。她拉着我的手,声音细若蚊蚋:“四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和二姐。”我想留住她,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个老光棍拉走。
婚后的大姐,日子过得生不如死。那个男人经常对她拳打脚踢,不给她饭吃。我们偷偷去看过她几次,每次看到她身上的伤痕,都心疼得直掉眼泪。娘想把她接回来,可那个男人说,人已经买来了,就是他的私有财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在大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传来了她的死讯。据说那天那个男人又喝醉了酒,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大打出手,拳打脚踢,最后大姐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娘当场就晕了过去。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总是低着头,默默承受一切的大姐,那个会偷偷把好吃的留给我的大姐,就这样没了。
可悲剧,并没有就此停止。
大姐的葬礼刚过没多久,我就听到爹在和别人商量,要把十六岁的二姐盼盼卖掉。这次,他要卖个好价钱,给哥哥娶媳妇。
二姐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当天晚上就冲进了爹的房间,和他吵了起来。“你不能把我卖掉!我不是商品!”二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倔强。
爹正在喝酒,被二姐的话惹恼了,他猛地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二姐的头上砸去。“砰”的一声,烟灰缸碎了一地,二姐的头上瞬间涌出了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她的衣裳。
我们都惊呆了,娘想冲上去,却被爹一把推开。二姐捂着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她看着爹,忽然从灶房里抄起一把菜刀,朝着爹就捅了过去。
“噗嗤”一声,菜刀插进了爹的肚子里。爹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姐,倒在了地上。二姐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傻了,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就往外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们在山里找了她一夜,第二天早上,在村后的牛棚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上吊了,用一根破旧的麻绳,挂在牛棚的横梁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还在控诉着这个世界的不公。
短短几天,两个姐姐相继离世,我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眼神空洞无神,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发呆。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弟弟白贤拉了拉我的衣角,天真地问:“四姐,大姐和二姐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饿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我转过头,看着弟弟懵懂的脸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还那么小,还不知道,他的两个姐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哥哥白文强忍着悲痛,偷偷攒了钱,给大姐和二姐买了两口薄皮棺材,趁着夜色,把她们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没有墓碑,没有葬礼,就像她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从那以后,娘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眼神呆滞,每天只是机械地做着家务,再也没有了以前偷偷给我们揉伤口时的温柔。
日子依旧艰难,可我们以为,只要再忍一忍,总能熬过去。可我们没想到,爹的贪婪和残忍,终究还是把我们推向了深渊。
我十六岁那年,爹因为赌博欠了一大笔钱,债主天天上门催债。他又想到了卖女儿,这一次,他把目标对准了我。
“我已经和人说好了,把你卖到山外去,给一个瘸子当老婆,能换五百块钱,足够还账了。”爹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爹,你不能卖四妹!”哥哥立刻站了起来,挡在我面前。
“还有我,我不许你卖四姐!”弟弟也拉着我的衣角,虽然害怕,却依旧倔强地看着爹。
爹没想到,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两个儿子,会站出来反对他。他勃然大怒,拿起身边的木棍就朝哥哥和弟弟打去:“反了你们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敢管我的事!”
这是爹第一次动手打哥哥和弟弟。哥哥护着弟弟,被打得浑身是伤,可他依旧不肯让开。“爹,你要卖四妹,就先打死我!”
爹被彻底激怒了,他红着眼睛,朝着哥哥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哥哥踉跄着后退,正好撞在了身后的柜子角上。“咚”的一声闷响,哥哥倒在地上,头上流出了鲜血。
爹也愣住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哥哥,又看了看我们,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我们冲过去,扶起哥哥,他已经昏迷不醒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虚弱地说:“就说……就说爹是意外死的……”
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爹死了,是哥哥失手打死的。如果被人知道了,哥哥肯定会被抓起来枪毙。在这个山村里,人命如草芥,可我们不能失去哥哥。
我们按照哥哥的意思,把爹的尸体藏了起来,然后对外宣称,爹是晚上起夜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柜子角上死的。村里人虽然有些怀疑,但一来我们家穷,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二来爹的名声太差,没人愿意为了他深究。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爹死了,我们虽然摆脱了他的打骂,可日子却更加艰难了。为了供弟弟白贤读书,我和哥哥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挖药材,然后背着药材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的药铺卖掉。村里的学费很贵,每一分钱,都来得格外不易。
哥哥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和弟弟,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笑着对我们说:“等贤贤将来有出息了,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大山,改变我们的命运。可我们没想到,命运再次和我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弟弟十四岁那年,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被老师狠狠地体罚了。那个老师是村里有名的暴君,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学生。那天,他让弟弟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下午,还不停地用教鞭抽打他。
等到放学的时候,弟弟已经站不稳了,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抽搐。我们把他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可医生说,伤得太重,已经无力回天了。
弟弟就这样走了,带着他还没实现的梦想,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哥哥得知消息后,像疯了一样冲进了学校,找到了那个体罚弟弟的老师,要他给个说法。可学校里的其他老师都护着那个老师,他们一起动手,用木棍朝着哥哥打去。
我跑过去想救哥哥,可被几个老师拦住了。我看着哥哥被他们打得倒在地上,血肉模糊,却什么也做不了。哥哥看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我比了个唇语:“快走。”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活下去。我只能含着泪,转身跑出了学校,跑出了那个让我绝望的地方。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哥哥已经没气了,尸体被打得不成样子,惨不忍睹。那些老师说,哥哥是寻衅滋事,自己摔倒磕死的。可谁都知道,哥哥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娘听到哥哥和弟弟都死了的消息,彻底崩溃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哥哥和弟弟的尸体,然后猛地一头撞在了墙上。鲜血溅了一地,她也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短短几年,亲人相继离世,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十八岁那年,在一个深夜,点燃了一把火。火舌吞噬了我们家的土坯房,吞噬了村里的学堂,吞噬了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的家。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山村,也照亮了我空洞的眼神。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火光冲天,听着村里人的惨叫声,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个像囚笼一样的山村,这个埋葬了我所有亲人的山村,这个带给我无尽痛苦的山村,早就该毁灭了。
火灭了之后,整个环山村变成了一片废墟。我坐在废墟上,等着死亡的降临。可我没想到,会等到林海。
一年后,他来了。穿着一身警服,身姿挺拔,比小时候成熟了许多,可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
他看到坐在废墟上的我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快步朝我走来。“白微?”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时隔六年,我们再次相遇,却是在这样一片狼藉的地方。
“真的是你。”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好吗?我在心里冷笑。亲人离世,家破人亡,我像一条野狗一样在这片废墟上苟延残喘,这样能叫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脸上露出一丝愧疚:“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他顿了顿,又说,“这里太危险了,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走吧,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我没有反抗,任由他把我从废墟上拉起来。这些年,我已经累了,累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带着我,沿着当年旅游团离开的路,一步步走出了大山。
当我们终于走出那片连绵的青山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那是一片广阔无边的大海,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响。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站在海边,看着这片从未见过的大海,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环山村周围的那些山,真的像一个巨大的囚笼,把我们死死地困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这片大海,是那么的辽阔,那么的自由,是我从未奢望过的存在。
林海站在我身边,轻声说:“这是大海,很美吧?以后,你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我还有资格开始新的生活吗?我亲手烧毁了整个村子,手上沾满了鲜血,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绝望。这样的我,怎么配拥有新的生活?
我转过头,看着林海,他的眼神里满是真诚和善意,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正是这份善意,让我更加愧疚。我不能拖累他,他是警察,前途光明,而我,只是一个背负着血债的罪人。
趁着他转身去车里拿水的空隙,我朝着大海,一步步走了过去。海浪浸湿了我的鞋子,冰凉的海水顺着裤腿往上爬,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白微!你干什么!”林海发现了我的举动,大声喊着,朝着我冲了过来。
我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冷的大海里。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巨大的浮力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冰冷的海水钻进我的口鼻,呛得我无法呼吸。
我能听到林海焦急的呼喊声,能看到他跳进海里,朝着我游过来。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意识一点点模糊,身体不断地往下沉。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夜晚,我和林海躺在草坪上,看着满天的繁星。他问我喜欢什么花,我说喜欢白色满天星,因为天上的星星是白色的,而他陪着我看星星。
原来,那些短暂的美好,已经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了。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当他把我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抱着我的尸体,坐在沙滩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海浪一遍遍拍打着他的衣角,卷走沙粒,却卷不走他眼底的沉重。
作为一名警察,他没能保护好我,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他把我葬在了海边的山坡上,这里可以看到广阔的大海,也可以眺望到远方的青山。
他会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待上很久,有时候会给我讲城里的变化,有时候会说起我们小时候的相遇,有时候,只是默默流泪。
后来,环山村因那场大火彻底荒废,人们给它改了名,叫焚墟村。对外只说村民们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中尽数遇难,没人知晓那场大火是我点燃的,是我对这满是苦难的地方最后的告别。
他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我化作了海边的风,化作了天上的星,化作了墓碑前的每一朵花,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短暂爱过的世界。
每年的这一天,总会有人来山葬村的废墟前祭奠,对着断壁残垣鞠躬,缅怀那些“遇难”的人。而林海,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墓碑前,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满天星。
他会坐在墓碑旁的石头上,静静地待上很久。有时候会低声说起城里的新变化,说起路上跑的汽车越来越多,说起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有时候会提起十二岁那年的夜晚,说起草坪上的星星有多亮,说起我当初那句别扭的回答有多可爱;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摩挲着墓碑上我的名字,任凭海风吹乱他的头发。
“白微,我又来看你了。”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我带了你说的白色满天星,就像当年的星星一样。”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气息,白色的满天星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他或许不知道,那些年少时短暂的温暖,是我灰暗生命里仅有的光。而他每年如期而至的满天星,成了这片海边最沉默的纪念,也成了他心里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缺——那个曾在星光下吃着饼干的小女孩,终究没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也没能等到另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
———正文完———
202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