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桃花 ...

  •   这是刀的名字。或许是她喜欢桃花的缘故,父亲特意买了这把刀。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她,更可能是,为了此时此刻。
      朱美跪坐在地上,穿着全黑色丧服,与白无垢完全相反,也正是,为了此时此刻。
      叶月的风吹着,刀柄的缨带也飘着。她用白绢细致地擦拭刀刃。映照出她的眉眼,是露水浸润的桃花。店家说,很适合女孩子的。
      电视机正播报新闻,反复播报,很无聊的新闻。
      旁边传来压抑的呻吟,从隐忍中渗出,直到无法制止。想必是极致的痛苦,连那样意志坚强的人都哭出了声。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作为失败者必然的结局。
      清兴正被插入腹部的异物折磨着。血不断涌出,温热的,粘稠的,一波接着一波。流动的液体中,混合着碎块状的固体,可能属于某个脏器,但已经无法辨认了。
      话说回来,人的灵魂是藏在哪里呢?所谓的罪恶又是藏在哪里呢?
      朱美摸着腹部,感受初潮来临时的疼痛。据说是子宫蠕动的缘故。婴儿正是如此孕育的。
      也就是说,人的灵魂是藏在那里,所谓的罪恶也是藏在那里。
      这也是父亲想要证明的事情吧?
      啊……他将肋差更深地插入身体,用尽所有力气,横向切割。手在颤抖,腿也在颤抖,脊背像虾那样弓起,嘴唇痉挛,冷汗直流。还不能结束。按照流程,应该继续第二刀,竖向切割,形成十文字切,充满仪式感,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本能抗拒死亡。他挣扎着。双手紧紧抓住刀柄,右手搭在左手上,指甲嵌进肉里。向上,最后一下,最后一下,最后一下。向上剖至胸口。
      他终于完成了。
      血不断涌出,温热的,粘稠的,一波接着一波。顺着腰腹流到下身,将雪白的袴裤染得鲜红,又滴落在地上,像是枯萎的、腐烂的桃花。
      风穿过纸门,红的血沫飘着,乌黑的长发也缠绵地飘着。他还没有死,只是持续呻吟。朱美……脸是蜡白的,嘴唇是灰白的,眼珠是漆黑的。请……他嘴唇张合,已经不能说话了。
      到处都是血。朱美起身,走过厚重的红毯,像是踩进泥沼。
      父亲,他很坚强。她想,在她出生时,是否也是如此?母亲,是否也是如此坚强?
      春天的风很咸腥,或许是夹带着海水的缘故。
      据说,从前武士得到新刀,照例会行试斩。清兴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被教育为传统的男子,固执地按照旧例,为自己寻找试斩对象。流氓?盗贼?凶徒?不、不行……这真是个难题啊。他瘦得可怜,体弱多病,又贪婪地渴求武士的功名。
      那樵夫出现了,正下山为妻子寻找稳婆。
      这是公平的。恰好对方手中也有一把刀。是砍柴的旧刀,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砍柴尚且勉强,又怎么能与武士的新刀较量?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
      大人啊,求您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求饶是懦夫的行为!毋庸置疑。
      刀是有灵魂的,喝足了血,会变得更锋利。果然如此。刃口发出闪光,发出鸣动,发出满足的、近乎欢愉的颤抖,为了这场血的胜利。血珠从刃尖被甩出,浮在空气里,比盛开在春天的桃花更狷狂厉圣。
      经过木屋,樵夫的妻子已经怀胎足月,即将临盆。腹部高高地隆起,几乎要破裂炸开。是你杀了我的丈夫……惊惧交加,哀哭不止,导致孕妇难产了。下身流出血,眼球蒙上白翳。
      正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让这孩子见一眼桃花吧。
      杀过丈夫的刀,又转向他的妻子。割开腹部皮肉,横切一刀,再竖切一刀,开出狭小的十字伤口。将手伸进去,扯断脐带,挤压脏器,湿润的触感,薄膜包裹着,一团物什滑落出来。
      到处都是血。他用手心擦拭,又用衣角擦拭,逐渐显现出婴孩的形状。是个女婴。
      她能看见吗?这飘零着血的春天。
      山林中少有人迹,多有禽兽,留在这里,她必死无疑。于是,他带走了她,如同收获一件战利品。刚离开子宫的婴胎,体表尚存温热,哭声惊人,很有气势。与他相反,是健康的、强壮的孩子。他感到高兴,为了这场血的胜利。
      三月三日是桃花节,也是雏祭。朱美认真地扮演着清兴的女儿。七层雏坛,铺上红毯,最上层是戴着天冠的皇后和皇帝,其下几层是侍女、乐师、大臣、门卫……各式样的雏偶,罗列森严。据说,雏偶必须在夜深前收拢,否则家中女儿将不得良缘。不!她操弄着王侯公卿,正玩得欢喜,绝对不肯罢休。一如既往,父亲纵容了她。
      直到夜深,灯光明亮,照着雏坛,如同照着剧场舞台。有窃窃私语声。不准说话!仍然有窃窃私语声。不准说话!所有雏偶都生了怒气,嘴唇撅起,发出抱怨和抽泣。为什么呢?所有雏偶都不愿再做她的玩物,摇晃着跳下台阶,纷纷逃跑了。她很恼火。想要抓住这个,想要抓住那个,手忙脚乱,却一个也没抓住。全部逃跑了!
      这场变故令她伤心。可能是付丧神作祟吧。她委屈地说。
      肯定是你做噩梦了。他却不以为意。
      三月三日是桃花节,第二年的桃花节。或许是失去雏偶的缘故,她感到寂寞和无聊。作为补偿,他特意买了这把刀。是长刃太刀,形制古朴,刃面光洁。
      你喜欢桃花吧。
      出生在阳春三月的她,回答是当然的。
      春天的桃花,是被清水涤淡的血色,很漂亮。花朵大而丰腴,明艳得坦荡,却被樱花夺走声势,很可怜。
      春天的神明,也会喜欢桃花吧。可惜现在是秋天。她望着庭院中的枯木和冷石,以及盛开的菊花。这姿态端庄、举止疏离的花,她向来是不喜欢的。总是等着被谁供奉起来。没来由地妄想。如果她是神明,就让桃花代替菊花盛开在秋天,驱散这季节原有的死气。
      电视机还在嗡嗡地响着。屏幕上也悬挂着菊花,她向来是不喜欢的。耳朵听到吵闹声,眼睛看到也是吵闹声。
      失败了难道不该死吗?回答是当然的。
      疼痛扭曲了身体。清兴跪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直到连跪姿也无法保持,逐渐蜷缩起来。不少脏器受重力作用,相互缠绕,顺着□□滑落出来。一团一团地滑落出来,像是……被迫流产的婴孩。
      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承受痛苦,一生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此刻更真实,这存在竟然全部由痛苦构成。
      请帮我……介错……他努力地说。声音已经消失了,在场的人中,只有朱美能听得清楚。
      朱美举起刀。介错并不是女子该做的事项,但她久经修炼,胸腔鼓起,充满勇气。为了此时此刻,都是为了此时此刻:报恩、复仇。
      缨带还在飘着,始终不愿落地。
      不是下不去手,不是故意拖延疼痛。为什么呢?如果头颅被斩落,在地上打滚,一定很难看。如果斩落一半,脖颈将断未断,剩下皮肉仍然牵连着,一定也很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至极。坏掉的头,以及坏掉头的身体,已经剥除了人类的形状,也丧失了人类的尊严。显得下贱至极。
      血流尽了,大肠、小肠、胃、肝脏、胰脏、肾脏……也流尽了。腹部和胸部变得干瘪,肋骨与脊骨仍然固执地支撑着空洞。她俯下身,撩起他湿润的长发。
      将生命奉献给那不可触及的幻梦。崇高的理想。完美的借口。他一定很得意。
      新尸的体表蒸散出白雾。她将新刀种进土里。此处即是葬身之地。桃花谢了,春天已经结束了。
      站台铃响。她提起行李箱,递出车票,踏上即将启程的列车。
      父亲啊,请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决心要成为大人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