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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余波暗涌与归乡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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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寨的重建,如同一场精密的巫术仪式,在希望为引、汗水为媒的催化下,稳步而坚定地进行着。
昔日被恐惧与悲伤侵蚀的角落,如今被夯土声、伐木声、以及寨民们彼此鼓励的吆喝声填满。倒塌的吊脚楼骨架被重新立起,焦黑的土地被翻开,撒下新的种子,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土木与新生草木混合的蓬勃气息。
岩刚的回归,无疑是这副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虽重伤未愈,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沉稳如山的气质,让每一个见到他的寨民都感到心安。
他与阿措叔,一武一文,配合得愈发默契。
岩刚主外,每日听取消晰的巡逻汇报,重新部署寨防,其突破后愈发深邃凌厉的眼神,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胆寒。阿措叔则主内,安抚人心,调配物资,处理庶务,将寨子运转得井井有条。
我的伤势恢复得出奇迅速。
丹田内,那轮回盘碎片如同一个沉睡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散发出的灰蒙蒙光晕已稳定下来,与温润的祖铃本源之光交织缠绕,不分彼此。
一丝丝精纯而古老的轮回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滋养着我的经脉、温养着我的神魂。这不仅加速了伤势愈合,更让我对自身力量的感知和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
清晨,阿雅教我在小院中演练刀法。
陨铁苗刀在手,心念微动,那一丝灰蒙蒙的气息便如臂指使,悄然附着于刀锋之上。没有耀眼的光芒,没有逼人的气势,刀身依旧暗沉,但挥动间,空气却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被无形之力割裂的“嗤嗤”声。
我对着院中一块用来练力的青石试刀,刀锋划过,并未直接接触,石面上却留下了一道深约半寸、光滑如镜的切痕!这并非纯粹的物理切割,更蕴含着一丝“断流”的意境,仿佛连能量和物质的某种联系都被暂时斩断。
同时,那些碎片化闪过的关于能量流转、阴阳平衡的模糊意念,也让我对祖铃本源的应用有了新的灵感。
我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催动护体或放大感知,而是尝试着将本源之力凝聚成无数细密的无形丝线,如同蜘蛛结网般向四周蔓延。
这些感知丝线比以往单纯的精神感知更加敏锐,能清晰地“触摸”到空气中游离的微弱能量粒子,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远处寨民劳作时散发出的生命气息波动。
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角,仿佛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更加“本质”。
阿雅的变化同样巨大。蛇蟠谷的经历,尤其是面对月漪那种纯粹精神怨念体的无力感,深深刺激了她。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对阿谷婆婆遗留秘册的深研之中。那间充满药草和古老气息的小屋,成了她临时的闭关之所。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辨识草药、炼制蛊虫或是主持祈福仪式。秘册后半部分那些艰深晦涩、涉及灵魂层面、精神攻防以及引动山川自然之力的古老巫法,成了她主攻的方向。
我通过同心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精神力的飞速增长,如同被反复锤炼的精钢,变得更加凝练、坚韧。
偶尔她走出小屋,眼神中虽带着钻研的疲惫,但更深处却闪烁着洞悉某种真理的慧光。她指尖萦绕的巫力,也带上了一丝更加古老、更加贴近本源的自然韵律。
然而,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关于阿陇的最终处置,在寨老会内部引发了不小的争论。有人认为其受邪术操控,情有可原;有人则认为其行为等同叛寨,罪无可赦。最终,在全体寨民大会上,岩刚拖着伤体,亲自宣布了决定。
广场上人头攒动,阿陇被反缚双手押至中央,形容憔悴,眼神空洞,早已没了往日猎手的彪悍。岩刚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浑有力,将阿陇受石老司情蛊偶操控、袭击我与阿雅之事公之于众,并当众展示了那个缠绕着阿雅头发、画满扭曲符文的木偶。
证据确凿,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愤怒、鄙夷、后怕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阿陇。
“安静!”岩刚一声低喝,压下骚动,“阿陇有罪,罪在意志不坚,受邪术所乘,险些酿成大祸!依寨规,行刺贵客,勾结外逆,当处极刑!”
此话一出,人群中与阿陇交好或心存怜悯者,皆面露不忍。阿陇自己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岩刚话锋陡然一转,声如洪钟,“念其往昔为寨子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更念其邪术解除后,确有悔过之心,并提供线索,助我等清查余孽!寨老会合议,法理不外乎人情,特准其戴罪立功!”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一字一句道:“判决如下:一,即刻起,革除阿陇捕猎队猎手身份,永不叙用!二,鞭笞三十,以儆效尤!三,去黑石矿山守寨思过5年。若再行差踏错,数罪并罚,定斩不饶!”
这个判决,既严厉地执行了寨规,维护了秩序,又留下了一线生机,体现了寨子对迷途知返者的宽容。人群中响起一阵复杂的叹息声,但更多的是对岩刚处置公允的认可。
行刑过程公开而肃穆。沉重的鞭子抽打在阿陇背上,皮开肉绽,他却紧咬牙关,未发一声。
行刑完毕,他便被两名执法队员拖起,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送往了那座以环境艰苦著称的黑石矿山。
阿陇事件,至此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但无疑在每个人心中都敲响了警钟——石老司的阴影,并未随着他的形神俱灭而彻底消散。
阿措叔主导的暗中排查仍在继续,几个平日与石老司过从甚密、或在寨子危难时表现异常的人,被不动声色地调离了原先的岗位。
岩刚自身的变化,也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对我依旧礼遇有加,绝口不提蛇蟠谷深处的具体细节,但他看我的眼神深处,那份对超越凡俗力量的探究与思索,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并未熄灭。
我能感觉到,他体内那因突破“磐石心经”瓶颈而更加磅礴厚重的内力,似乎也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驱动下,运转得更加沉凝、更加充满力量感。
他偶尔会站在高处,眺望葬君山深处,目光悠远,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是将个人武力的极致,视为守护寨子的最终保障?还是……对那更高层次的力量,产生了不该有的向往?我不得而知,只能暗自警惕。
更大的隐忧,来自于寨墙之外。
木措和岩坎带回的巡逻报告越来越频繁。陌生的脚印,被折断的树枝,远处林间一闪而逝的反光……种种迹象表明,窥探者并未离去,反而更加活跃,手段也愈发狡猾,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耐心等待着时机。
同时,从更远方寨子过来交换盐巴和铁器的行脚商,也带来了令人不安的传闻。葬君山方向前阵子的“天地异象”(他们如此形容蛇蟠谷的变故和最后那声震慑灵魂的女声),已经像风一样传遍了周边区域,吸引了各种各样的人物——有寻求机缘的独行客,有嗅到宝物气息的巫师,甚至可能还有某些隐秘教派或古老家族的探子。
平静的苗疆,似乎因葬君山的异动,而悄然荡起了涟漪。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我与阿雅在小院中切磋。她以新近领悟的“青木缠丝诀”巫法,双手结印,地面瞬间涌动,七八条翠绿欲滴、坚韧远超寻常的藤蔓破土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带着微弱的自然净化之力,从四面八方向我缠绕而来,封锁了所有闪避空间。
我并未拔刀,而是将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一丝轮回气息流转全身,脚步变得飘忽不定,仿佛化身清风柳絮,在藤蔓的缝隙间穿梭。藤蔓速度极快,力道惊人,抽打在地面上留下道道浅坑,尖利的倒钩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我的衣角。我集中精神,感知着藤蔓上蕴含的巫力波动和能量流向,试图寻找其运转的节点。
足足缠斗了一炷香的时间,我虽未被真正缚住,但一身粗布衣衫已被藤蔓尖刺划得破破烂烂,显得颇为狼狈。
阿雅见状,手印一收,藤蔓如同失去支撑般迅速缩回地面,消失无踪。她额角沁出细密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却带着一丝满意的笑意:“看来,单凭这新悟的巫法,想抓住你这越来越滑溜的家伙,还真不容易。”
我笑了笑,刚想开口称赞她巫法精进,神色却猛地一凝,豁然转头望向寨门方向。祖铃本源配合那增强的感知丝线,清晰地捕捉到几股陌生的气息正在快速接近——其中一股气息紊乱而微弱,带着明显的血腥气,另外两股则充满了长途跋涉的风尘与疲惫,以及一丝属于山林猎手的、经过压抑的煞气。
“有外人来了,三个,其中一个伤得不轻。”我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外来者都值得警惕。
阿雅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如同出鞘的苗刀般锐利,迅速站到我身侧。
很快,一名负责瞭望的年轻猎手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之色,向正在议事棚与阿措叔商议事情的岩刚禀报:“头人!阿措叔!寨子外面来了三个人,看打扮像是山外山那边的猎户!其中一个胳膊受了重伤,流血不止!他们……他们指名道姓,要见陈山哥!说是从……从瓦屋村来的!”
瓦屋村!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猝然在我脑海中炸响!离乡时阿妈倚门眺望的身影,罗阿公严厉又慈祥的面容,瓦屋村那熟悉的山坳与炊烟……无数被封存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心防。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近乡情怯的沉重感,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罗阿公逝世的噩耗,我一直深埋心底,未曾,也不知该如何传回那个遥远的山村……
岩刚与阿措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讶与凝重。瓦屋村!那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与白岩寨素无往来的汉人村寨!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又怎会身受重伤?
“速请他们进来!立刻让药师医治!”岩刚当机立断,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他目光扫向我,示意我与阿雅一同前去。
我跟在岩刚和阿措叔身后,走向寨门处的议事棚,脚步竟有些虚浮。阿雅紧紧跟在我身边,同心契传来她清晰的担忧与支持。
踏入议事棚,只见三名汉子瘫坐在木凳上,浑身衣物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已经发黑的血迹。其中一人脸色惨白如纸,左臂用撕下的衣襟胡乱包扎着,暗红色的血液仍在不断渗出,将他半邊身子都染红了,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另外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脸风霜,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疲惫与惊惶。
为首那名汉子,年约四旬,身材壮实,面容憨厚中透着山民特有的精明与坚韧,尽管疲惫不堪,腰間依然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瓦屋村的猎户头领,赵大山!曾几何时,我还跟着罗阿公,与他一起进山打过猎,喝过烈辣的包谷酒。
“大山叔!”我再也抑制不住,急步冲上前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赵大山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脱力而踉跄了一下,被我一把扶住。
“陈山!陈山!真的是你!老天爷,可算……可算找到你了!”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般。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逡巡,随即又扫过我身旁气质不凡的阿雅,以及身后不怒自威的岩刚和沉稳的阿措叔,脸上露出了巨大的惊愕与困惑,显然完全没料到我在这遥远的、陌生的苗寨中,似乎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大山叔,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村里……村里出什么事了?我阿妈……我阿妈她怎么样了?”我连珠炮似的发问,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目光死死盯住赵大山,生怕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赵大山脸上的激动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戚与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村里……村里暂时没事。是你阿妈……陈山啊,你这一走,就是这么久,音讯全无……你阿妈她,日也想,夜也盼,人都瘦脱了形……前些日子,更是忧思成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他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胸膛,让我呼吸一窒。阿妈……病重!
然而,赵大山的下一句话,更是将我推入了冰冷的深渊:“我们本想等她好些再出来寻你,可是……可是罗阿公他……他……”赵大山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点在中堂的本命灯灭了,连灯盏都寸寸碎裂……他临走时交代过,人死灯灭……只有你的本命灯还亮着,我们知道你还活着……所以出来寻你……”赵大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力与悲伤。
罗阿公严厉的教导、偶尔流露的慈祥、还有他转身走入山林那略显佝偻却无比坚定的背影……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可罗阿公的死我却不知如何向他们说起。
阿雅感受到了我如同决堤般的悲伤,她的手悄然覆上我的手背,冰凉而稳定,一股温和的精神力量通过同心契缓缓传来,努力抚平我激荡的情绪。
赵大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悲痛,继续道:“你阿妈受了这打击,病得更重了……村里人都说,再找不到你,恐怕……恐怕……我们几个一合计,不能再等了!必须出来找你!我们沿着你当初和罗阿公离开的方向,一路打听,一路探寻,翻了多少山,过了多少河,吃的苦头就不说了……眼看快到这边地界,却在前面那片老林子里,撞上了一群……一群不像人的鬼东西!它们速度奇快,爪子跟刀一样利,李老四就是为了掩护我们,才……”他看了一眼那个重伤昏迷的同伴,眼中满是后怕与愤怒,“幸好遇上你们寨里的巡逻队,我们才拼死逃了出来,跟他们打听到你的线索,才摸到了这里……谢天谢地,总算……总算找到你了!”
我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将翻涌的气血压下,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赵大山。转身,用沙哑的声音向岩刚和阿措叔介绍:“岩刚叔,阿措叔,这位是我家乡瓦屋村的猎户头领,赵大山叔。这两位是我的同乡。他们……他们是为我而来。”简单的几句话,却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岩刚与阿措叔听闻眼前这几位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汉子,竟是跨越千山万水、历经生死凶险前来寻我,脸上顿时肃然起敬。岩刚上前一步,抱拳郑重一礼:“原来是陈山家乡的贵客!一路辛苦了!岩刚代白岩寨,感谢诸位对陈山的挂念之情!”他立刻转身吩咐:“快!将伤者抬去药师那里,用最好的伤药!准备热水、饭食和干净衣物!”
寨民们迅速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李老四抬起,搀扶起另外两人。赵大山感激地看了岩刚一眼,又担忧地望向我。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坐在那里,心神激荡,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隐去了所有关于祖铃本源、轮回盘碎片、蛇蟠谷中的惨烈厮杀、怨核、月漪以及葬君山深处那宏大到令人绝望的存在的真相。这些信息太过惊世骇俗,一旦泄露,不仅会给我和瓦屋村带来灭顶之灾,也可能将刚刚稳定的白岩寨再次拖入深渊。
我只简略地叙述,自己和罗阿公离开瓦屋村后的事,因缘际会来到白岩寨,恰逢寨子遭遇一股强大的“邪祟”作乱(我将石老司的背叛、葬君山的异动等都模糊地归于此),便出手相助。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善良勇敢的阿雅姑娘,得到了阿谷婆婆(已故)的指点,并与岩刚头人并肩作战,最终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包括罗阿公的牺牲)后,帮助寨子度过了这场劫难。
我将罗阿公的遇难,与他为寻找解决寨子“邪祟”的关键草药联系起来,并没有将真相告诉他们,因为关于葬君山的一切,都过于离奇,对他们来说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岩刚与阿措叔都是历经风雨的人精,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岩刚顺势接过话头,语气沉痛而真挚:“陈山小友于我白岩寨,恩同再造!若非他与罗阿公前辈仗义相助,我寨恐已不复存在。罗阿公前辈为了寨子遭遇不测,此恩此德,我白岩寨上下,永世不忘!”阿措叔亦在一旁唏嘘附和。
赵大山等人听着这番半真半假、却情真意切的叙述,看着岩刚、阿措叔以及周围寨民对我发自内心的尊敬态度,再联想到白岩寨此刻虽然忙碌却充满生机的景象,心中的疑虑去了大半。虽然我已隐瞒了许多关键信息,但对他们来说我的经历仍然实在有些传奇,但眼前的事实由不得他们不信。能找到我,并且我还安然无恙,甚至似乎在这里拥有了极高的地位,这已经超出了他们最好的预期。
“陈山,看到你没事,还……还这么有出息,我们也就放心了。”赵大山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可是……你阿妈那边……情况真的不好。她一直念叨着你,我们出来的时候,她都快……唉,你要是这边事情差不多了,还是……还是尽快回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