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账本》解之棠

2、赤字呼吸

　　那男人说完，也不管江沉，径直坐下了。
　　江沉也随之坐下了。
　　一时无言。
　　壁火在石砌的墙洞里噼啪作响，投下摇曳的光影，却驱不散这间所谓“休息区”里弥漫的冰冷和压抑。
　　就这一会儿，那少年就已经蜷缩在旁边的长凳上，似乎睡着了，但眼皮还在不安地打架。李伟则瘫在其对面，眼光空洞地盯着壁火，像是魂灵还留在那个吞噬了两条人命的仓库里。
　　“陆凛。燕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
　　男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低沉，稳定，带着一种与这个诡异环境格格不入的官方权威感。
　　江沉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陆凛坐姿很正，背脊挺拔，哪怕是在这短暂的休憩时间，也没有完全放松。他的眼神像经过打磨的猎刀，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审视着江沉，带着警察特有的、能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洞察力。
　　“江沉。燕京大学，金融工程。”江沉报上自己的身份。他不需要问对方为何能猜出他是教授，他的气质和之前在仓库里表现出的分析能力，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经侦支队队长，会出现在这里，”江沉率先开口，“意味着现实世界里的某些经济案件，与这个‘深渊’有关联？”
　　陆凛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半旧的银色金属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捻着过滤嘴。
　　“我正在追查一个代号为‘空白资本’的案子，三个月。”陆凛的声音不高，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数亿资金通过复杂的嵌套交易，离奇消失，不留痕迹。追踪到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无法定位的服务器地址，唯一的入口，是一份加密的电子邀请函。”
　　他顿了顿：“签名，授权，然后就在这里了。我的搭档，在外围调查时昏迷，脑波活动异常，但医院查不出原因。”
　　江沉立刻抓住了关键：“脑波活动异常？类似……意识被困？”
　　“很像。”陆凛的眼神沉了下去，“所以这不只是个游戏，教授。它在影响现实。”他看向江沉，“你呢？搞金融模型的，怎么会签那种东西？”
　　江沉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一个弹窗。关于市场非理性波动的悖论研究。标题是‘想触及真理的背面吗？’”他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带着学者的自嘲，“好奇心，有时比贪婪更致命。”
　　真理的背面。
　　陆凛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句子。对于经侦队长而言，真相的背面是犯罪；而对于金融教授而言，真理的背面，可能就是颠覆所有模型的混沌。
　　“那个仓库，”陆凛转换了话题，“‘复式记账，借贷平衡’，行为本身计入分录，生命量化为所有者权益……你怎么看？”
　　“一个高度抽象化、规则化的经济系统模型。”江沉回答得很快，显然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它将经济活动中的核心法则——权责发生制、资本保全——极端化、具象化，并赋予了它们物理层面的强制力。在这里，违背经济规则，就像在现实世界违背物理定律一样，会直接导致‘存在性’的崩溃。”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个系统有‘意志’。它在主动设置扭曲，等待‘修复’。所以，我觉得……这更像一个……测试，或者筛选。”
　　“筛选什么？”陆凛追问。
　　“筛选能够理解并遵循，甚至能修正其底层规则的人。”江沉的目光变得深沉，“比如，能看出‘长期待摊费用’里藏着废旧玩具的人。”
　　陆凛沉思了片刻，从嘴里拿下未点燃的烟，重新放回烟盒。
　　“在S区-07，我负责的是旁边的S区-08。”
　　江沉抬眼看他，等待下文。
　　“我的任务类似，盘点核对。”陆凛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我遇到的‘扭曲’不一样。不是分类错误，是价格。”
　　“价格？”
　　“账面价值和实物严重不符。一箱普通的打印纸，账面价值被标到天价；一批贵金属，却只记了象征性的金额。”陆凛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规则强调‘借贷平衡’，但价格扭曲，同样导致资产负债表失真。”
　　“你怎么解决的？”江沉是真的感兴趣——价值评估，这已经触及了会计计量和金融估值的深水区。
　　“我无法像你那样直接写更正分录。”陆凛看了他一眼，“我的做法是，找到支撑那个扭曲价格的‘凭证’。”
　　“凭证？”
　　“在货架深处，藏着一份伪造的采购合同和虚假的验收单，支撑着那箱打印纸的天价。我找到了它们，并在账簿的备注栏里标注了‘凭证失实，建议按市场公允价值重估’。”陆凛说道，“系统认可了。扭曲被修复。”
　　江沉微微颔首。
　　不同的“扭曲”形式，需要不同的修复方式。陆凛依靠的是侦查思维，寻找证据链的断裂点；而他依靠的是理论思维，寻找逻辑结构的不自洽。
　　“看来，‘诚实’不止一种层面。”江沉轻声道，“科目的诚实，数量的诚实，价值的诚实……”
　　“还有行为的诚实。”陆凛接话，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大厅里其他几个幸存者。
　　那些人各自占据角落，眼神躲闪，彼此戒备。能在第一个副本活下来的人，绝非仅仅靠运气。
　　这时，那个一直蜷缩着的少年突然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看向江沉和陆凛，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浮木。
　　“我……我叫周明轩，”少年怯生生地开口，带着哭腔，“刚、刚刚高考完……我、我就是想在网上找个兼职，填了个表格……”
　　表格。
　　邀请函。
　　弹窗。
　　不同的入口，却指向同一个深渊。
　　李伟也被惊醒，他搓了把脸，看向陆凛：“警官……我们，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能回去吗？”
　　陆凛看着大厅尽头一扇紧闭的、雕刻着复杂数字纹路的巨大石门。
　　“不知道。但按照这类‘游戏’的惯例，完成考验，或许有短暂的休整，然后……”他的话音未落，那扇巨大的石门，发出了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带着霉味的风从门后吹出，拂动了壁火的火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紧张地看向门口。
　　门后并不是另一个“恐怖”场景，而是一条长长的、灯火通明的回廊，回廊两侧是一扇扇样式统一的、带有编号的金属门，像某种高科技监狱，或者……宿舍？
　　【休息时间：12小时。】
　　【个人休息室已分配，请根据账簿编号前往。】
　　【休息期间，禁止争斗。违者，剥夺资格。】
　　冰冷的系统提示适时响起。
　　“剥夺资格……”李伟喃喃道，“意思是……直接抹杀吗？”
　　没人能回答他。
　　江沉的账簿封面内侧，浮现出一个发光的数字：B-07。
　　陆凛的是 A-03。
　　周明轩的是 C-12。
　　李伟的是 B-11。
　　……
　　“看来是按区域分的。”陆凛看了一眼，“A区，B区，很可能是不同的入场方式，或者……评价？”
　　他们走出大厅，进入回廊。回廊里已经有了其他一些身影，都是从不同“副本”幸存下来的人，数量比江沉预想的要多。
　　他们大多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迅速找到自己的门牌号，刷卡（账簿靠近门锁时自动感应）进入。
　　江沉找到了B-07，陆凛的A-03就在斜对面。
　　“十二小时后见。”陆凛在进入自己的房间前，对江沉说道，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一个既定安排。“我们需要信息。”
　　江沉点了点头。
　　他明白陆凛的意思。单独行动是危险的，尤其是在一个完全未知且规则残酷的环境里。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和一个能快速解析规则本质的学者，组合起来生存几率更高。
　　他推开B-07的金属门。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中央的白色面板。墙壁是某种光滑的合成材料，隔音效果似乎很好，关上门后，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
　　桌上放着一瓶水和几块压缩饼干模样的食物。
　　江沉检查了一下房间，没有发现任何监控或异常。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抬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甚至因为之前的极度专注显得更加锐利。
　　他回到桌边，拿起那本《诚实账簿》，翻到最后一页。原本记录任务和分录的地方，浮现出了新的文字：
　　【持有者：江沉】
　　【当前权限：见习核算员】
　　【资产权益：87/100】
　　【掌握技能：基础账目修复（初级）】
　　【通关副本：1（《诚实账簿》）】
　　【综合评价：A（洞察力：S，规则解析：S，执行力：A，风险控制：B）】
　　资产权益……87？
　　江沉回想起在仓库里，最初因为“精神损耗”和后续修复扭曲带来的波动。
　　这应该就是系统量化的“生命值”。
　　满分100，他损失了13点。
　　是因为最初的损耗，还是细微的误差？
　　综合评价里的“风险控制：B”，大概是指他没能完全规避掉前期的“精神损耗”计提。
　　一个高度量化的、充满恶意的评价体系。
　　他将账簿放下，拿起水喝了一口，味道正常。他又检查了压缩饼干，成分未知，但却能感觉到饥饿感在缓解。
　　身体很疲惫，但大脑却是异常活跃。
　　他需要整理信息。
　　这个系统，其科技水平远超现实。它能直接影响人的意识甚至现实世界。
　　而且，就目前来看，它的目的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在筛选具备特定能力——尤其是经济、金融、法律相关领域能力——的人。
　　“空白资本”案……
　　市场非理性波动……
　　昏迷的搭档……
　　网上兼职表格……
　　这些异常，似乎都是这个系统伸出的触角。
　　它想做什么？
　　培养“经济秩序守护者”？
　　还是像陆凛遇到案子当中的暗示，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攫取现实资本的犯罪工具？
　　还有陆凛。一个经侦支队长。他的专业知识和侦查能力，在这里无疑是巨大的优势。他的冷静和决断，也远超常人。确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暂时盟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江沉强迫自己小睡了几个小时，以恢复精力。当他再次醒来时，距离十二小时休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他重新拿起账簿，开始在上面空白页写写画画，试图构建这个“金融深渊”的初步模型。
　　假设系统是一个超级AI，那么它的核心指令是什么？
　　资源是什么？
　　它通过副本筛选想要得到什么？
　　惩罚机制的成本由什么支撑？
　　纯粹的学术思维，能让他从眼前的一团乱麻之中暂时抽离，获得理智和冷静。
　　当时钟走到最后一分钟，房间内的白色灯光闪烁了一下，变得略微刺眼。
　　【休息时间结束】
　　【准备进入下一场景：现金流量坟场】
　　【任务目标：生存72小时，并保持个人现金流转正】
　　【警告：现金断流，即宣告破产，生命清偿】
　　现金流量坟场……
　　个人现金流转正……
　　江沉眼神一凝。
　　从权责发生制，转向收付实现制？
　　而且，直接与“生存”挂钩！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自动打开了。
　　他呼出一口气，拿起账簿，推门而出。
　　回廊里，其他金属门也陆续打开，幸存者们都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比十二小时前更加的不好看。
　　陆凛已经从A-03出来，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
　　他看到江沉，微微颔首。
　　周明轩和李伟也相继出来，少年脸上毫无血色，李伟则是紧紧攥着自己的账簿，指节发白。
　　“现金流量……这、这又是什么鬼地方？”李伟的声音带着绝望。
　　回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蒙蒙的、布满坑洼和扭曲金属结构的荒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尘埃，风沙呼啸，能见度很低。透过风沙，隐约可以看到，荒原上散布着一些残破的建筑骨架，以及……一些缓慢移动的、行尸走肉般的身影。
　　【场景：现金流量坟场】
　　【传送开始】
　　强烈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当江沉的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立刻感到喉咙一阵发干，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这里的空气似乎格外稀薄，而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贫瘠”感。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账簿。
　　封面上的字已经变成了《现金流量簿》。
　　翻开第一页，是他的个人状态，旁边却多了一个醒目的栏目：
　　【个人现金流量：-5/小时（状态：持续流出）】
　　【当前现金余额：50】
　　【警告：现金余额低于0，且持续负流超过1小时，将宣告破产。】
　　每小时自动扣除5单位现金？
　　初始余额只有50？
　　也就是说，如果不做任何事，他们最多只能存活10个小时！
　　而任务的要求是生存72小时，并且最终现金流转正！
　　“这不可能！”旁边传来一个幸存者的尖叫，“每小时扣5点？50点怎么活72小时？！”
　　恐慌瞬间漫延开来。
　　江沉迅速观察四周。他们现在是站在一个类似于废弃矿坑入口的地方，脚下是龟裂的土地，远处是扭曲的金属管道和坍塌的混凝土结构。而那些……缓慢移动的身影离得还远，看不真切，但给人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
　　陆凛已经蹲下身，检查着地面和旁边的金属残骸，像是在勘查犯罪现场。
　　“看那里。”陆凛指向不远处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牌，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
　　【经营活动现金流入：完成指定生产/交易任务】
　　【投资活动现金流入：探索并发现隐藏资产】
　　【筹资活动现金流入：暂无可用渠道】
　　【现金流出：生存消耗（固定）、技能使用、治疗伤势、遭遇意外事件等】
　　“经营活动……投资活动……”江沉立刻对应上了现金流量表的三大活动，“我们需要主动去‘创造’现金流入，来抵消固定的生存消耗，并实现净流入。”
　　“指定生产任务在哪里？”李伟焦急地四处张望。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像是生锈齿轮摩擦的声音从矿坑深处传来。
　　伴随着声音，几个穿着破烂工装、皮肤灰白、眼神空洞的“人”，推着几辆破旧的手推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车上放着一些粗糙的矿石和金属零件。
　　他们的头顶，悬浮着几个发光的文字：
　　【初级矿工】
　　旁边还有一个状态栏：
　　【现金流量：+2/小时】
　　这些……是NPC？
　　还是以前的参与者变成了这副模样？
　　其中一个“矿工”停下推车，用空洞的眼神看向江沉他们，发出沙哑的声音：“新来的？想活命……就去矿洞……挖矿……或者……去废墟……拾荒……换取……现金流……”
　　挖矿？拾荒？
　　这就是“经营活动”？
　　每小时+2的现金流，虽然不足以完全覆盖-5的消耗，即净流出-3/小时，但至少能够延缓死亡时间！
　　意识到这儿，立刻就有几个幸存者朝着矿工所指的方向——矿坑的入口——跑去。
　　“等等！”江沉突然出声阻止。
　　那几个人停下脚步，不满地看着他。
　　江沉没有看他们，而是盯着那个说话的“矿工”，以及他手推车里的矿石，眉头紧锁。
　　“怎么了？”陆凛走到他身边，低声问。
　　他相信江沉的判断。
　　“现金流量表……”江沉语速很快，“它反映的是一段时间内现金的流入和流出。而这些矿工显示的是‘+2/小时’，这是一个流量概念。但我们的初始余额50，是存量。”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矿坑：“如果‘挖矿’这个经营活动的成本，不仅仅是时间呢？”
　　他指向矿工手推车里的矿石和零件：“这些是‘产品’，可以换取现金流。但是，挖掘它们，是否需要工具？是否需要消耗体力？这些消耗，在我们的账簿上，会以什么样的形式体现？是直接扣减现金，还是产生应计负债？如果工具损坏，或者受伤，会不会产生额外的‘投资活动’或‘经营活动的现金流出’？”
　　“更重要的是，”江沉的眼神突然尖锐起来，“那个‘矿工’的状态是‘现金流量：+2/小时’，但他看起来……毫无生气，像被榨干了一样。这‘+2/小时’，是净额吗？还是说，这仅仅是‘毛流入’，并未扣除他为了维持这‘+2/小时’所必须付出的、未被显示的‘现金流出’？”
　　“你的意思是，”陆凛瞬间明白了他的担忧，“这可能是个陷阱？看似提供了现金流入，但实际上隐形成本更高，最终会导致净现金流加速恶化？”
　　“对。就像一家公司，只看营收增长很快，但忽略了高昂的营销成本和应收账款，最终会导致资金链断裂。”江沉总结道。
　　那几个想要冲进矿洞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迟疑了起来。
　　这时，矿坑深处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和某种野兽般的咆哮声！
　　紧接着，是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其中一个的手臂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鲜血淋漓。
　　“怪物！里面有怪物！”幸存者惊恐地大叫，“挖矿会被攻击！治疗……治疗要消耗现金！我的现金在疯狂减少！”
　　他的话证实了江沉的猜测。
　　经营活动存在未知风险，会产生额外的、巨大的现金流出！
　　那个断臂的幸存者，被他慌忙中掀开的账簿上不断浮现新的字迹：
　　【现金流出：紧急医疗 -20】
　　【现金流出：感染风险预提 -5/小时】
　　……
　　他的现金余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跌，而他的脸色也迅速变得灰败。
　　“不！不要！我不想死！”他绝望地哭喊着。
　　几秒钟后，随着现金余额归零，他的身体像被抽空了般瘫软下去，继而化作点点光尘消失。
　　【宣告破产】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像是在敲响丧钟。
　　矿坑入口处，一片死寂。
　　挖矿，看似是生路，实则可能是更快通往死亡的陷阱。
　　那么，生路到底在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一语道破关键的江教授，以及他身边那个气质冷峻的人民警察。
　　灰蒙蒙的风沙刮过现金流量坟场，带着死亡的气息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