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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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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哲的帆布鞋陷进西坡的泥里,把对乡下的第十五天不耐烦搅得稀碎。
在这第一次来奶奶家前,他以为的“体验生活”是躺在竹椅上美美刷剧,然后等着奶奶投喂。
结果到地方了后,不是每天被鸡叫拽醒,要帮着喂那两头瘦猪、择满盆带虫眼的青菜,就是连洗个澡都得先劈够一捆柴。
这天下午,他刚想跟妈妈吐槽“奶奶让我去摘窖边的老南瓜”,手机却只跳出“无服务”的白字,像冬日屋檐下化掉的冰锥子掉在心头。
“窖边土松,踩着有石头的干地方走!”
奶奶慈祥的声音从院门口追过来,带着晚秋太阳的暖意。
林哲却没回头,拎着竹筐往坡深处走——西坡最里面藏着个老地窖,是爷爷在世时挖来存红薯的。
后来爷爷走了,地窖就荒了。
周围长满了野蒿和老槐树,泥土被落叶盖得软乎乎的,一脚下去能陷半指。
他低头踢着石子走神,没注意脚下的土突然往下塌,身体失重的瞬间,他只抓住一把滑溜溜的草。
下一秒就重重摔进地窖里,后背撞在土壁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我靠!”林哲捂着腰骂出声,摸出手机按亮屏幕。微弱的光线下,地窖像个深十米多的黑陶桶。
洞壁是黏糊糊的黄土,沾在手上甩都甩不掉,顶部的洞口被树枝挡着,只漏进一点昏沉的天光。
他试着站起来,膝盖又撞上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是以前垫窖门的石板,现在歪在一边。
“喂!有人吗?”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窖壁上,只传回细碎的回音,像在笑话他的狼狈。
手机屏幕显示无服务,不在信号区,电量条红了一截,只剩19%。愤怒突然涌上来,他狠狠把手机砸向窖壁。
“啪”的一声,手机壳裂了道缝,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还是那行扎眼的“无服务”。
他盯着手机,忽然鼻子发酸——在城里,他从不用面对这些:水管坏了喊物业,饿了点外卖,连拼个高达都有爸爸手把手教。
可现在,他连走个路都能掉地窖,连求救都发不出去,活像个被拔了尖的刺,什么用都没有。
“等吧,奶奶发现我没回去,肯定会来找我的。”一个念头懒洋洋地冒出来,他抱着膝盖蹲在窖底。
可没一会儿冷风从洞口灌进来,冻得他手脚发麻。
这时他才注意到,窖壁上还留着爷爷当年刻的痕——一道一道,是存红薯时记的高度。
可没等十分钟,另一个声音就钻出来:“要是奶奶以为你去村头玩了呢?要是天黑下来,有蛇虫钻进窖里来怎么办?”
他打了个寒颤,摸回手机按亮——还有16%的电。不能等,他得自己出去。
他用手机照着窖壁摸索,指尖划过湿滑的黄土,每碰一下都有泥块往下掉。
正急得转圈时,手机光忽然照到窖壁左侧,泥土里插着半截发黑的木棍——是爷爷以前挑水用的扁担。
断了后奶奶没舍得扔,把扁担一头削尖用来插在土里做丝瓜桩,后来不知道怎么掉进来了。
他爬过去,手指抠进木棍周围的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才勉强把木棍拔出来。
他把木棍举起来,顶端刚好能碰到洞口的树枝,眼睛亮了亮:“有救了。”
他学着看过的电视剧里的人,用木棍在窖壁上戳——每戳一下就有小块泥土掉下来,慢慢戳出个浅浅的小坑。
他踩着小坑往上爬,刚站稳,脚下的黏土突然“哗啦”一声塌了,他重重摔回窖底。
后背撞在爷爷刻的痕上,疼得他倒抽冷气,手心擦在土壁上,火辣辣地疼。
“去他的!”
他把木棍扔在一边,气呼呼地踢了踢土,“反正也爬不上去,等人来找算了!”
洞口的天光慢慢变淡,从金黄变成橘红。
他突然想起昨天喂猪时,奶奶蹲在边上说:“小哲啊,人跟猪不一样,猪等着喂,人得自己找食吃。
这句话像根小刺扎了他一下。他捡起木棍,重新开始戳坑。
这次他专找窖壁上嵌着小石子的地方,石子能卡住木棍,戳出来的坑也更结实。
他一手抓着木棍,一手抠着石子,慢慢往上爬:爬了三步,脚下的石子突然松了,他身体一歪,又摔了下去。
膝盖磕在刚才撞过的石板上,疼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真是用个没用的人!连个洞都爬不出去!”
他捶了下地面,泥土溅了满脸,手心的伤口沾了泥,疼得钻心。
“放弃吧,你从来都靠别人,自己做不成任何事。”
那个消极的念头又缠上来,带着嘲讽的语气:上次运动会,他跑800米中途就退赛,说“太累了”。
上次小组作业,他躲在别人后面,就捡着一些轻松的活做。
可他看着手里的木棍,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奶奶坐在煤油灯旁给他缝破了的袜子。
指尖带着老茧,却缝得整整齐齐:“俺小哲以前在家,肯定没人让你干这些吧?你爷爷要是在,肯定高兴你能来乡下待着。”
那时他没说话,现在却突然觉得,不能让奶奶觉得自己真的这么没用,也不能让这片爷爷种过的地,只看到他的狼狈。
他咬咬牙,把木棍斜插在窖壁的石子缝里,借着木棍的支撑,重新往上爬。
这次他更小心了,每踩稳一个坑,都要先用脚尖碾碾,确认泥土不会塌,再慢慢挪重心。
手心的疼、膝盖的酸、心里的怕,像无数根小针扎着他,爬五步就想松手。
可一想到奶奶可能正站在坡上喊他名字,一想到爷爷刻在窖壁上的痕,又硬生生忍住。
爬到一半时,他脚下一滑,身体贴着土壁往下滑了半米,还好及时抓住了木棍,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才没摔下去。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他对着自己小声说,声音发颤,却带着点以前没有的韧劲儿。
洞口的天光已经变成了深紫色,星星都冒出来了。
他的手终于够到洞口的树枝,指尖抓住一片粗糙的树皮。
突散然头顶传来奶奶急促的声音:“小哲?是你在窖里吗?”
紧接着,洞口的树枝被拨开,一束手电筒的光照了下来,落在他满是泥污的脸上。
奶奶的头发乱了,裤脚沾着草屑和泥,手里还拎着他嫌沉的竹筐,筐里放着个热乎的烤红薯。
“俺找了你俩钟头,村头村尾都找遍了,后来想着你可能来窖边了……”奶奶的声音发颤,手电筒光都在晃。
“奶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比刚才有力多了。
奶奶赶紧把锄头伸下来:“抓稳了,奶奶拉你上来,你慢点儿,别摔着!”
林哲抓着锄头杆,借着奶奶的力气往上爬,当脚终于踩在地面上时,他腿一软,差点坐在泥里。
奶奶赶紧扶住他,粗糙的手摸着他的后背:“摔着哪儿没?疼不疼?”
说着就把烤红薯塞进他手里,“俺下午烤的,揣在怀里暖着,你肯定饿了。”
林哲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热气裹着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他突然鼻子一酸:“奶奶,我刚才摔了三次,差点就不想爬了。”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泥。
“能自己试着爬,就比啥都强。小哲以前连瓶盖都要别人拧好了再喝水,现在都敢自己往上爬了,长大了。”
她指着地窖口,“这窖啊,还是你爷爷当年为了存粮挖的,那时候村里家家都有窖,现在就剩这几个了,也荒废了。”
林哲看着窖口的野蒿,突然明白奶奶让他来摘南瓜,不只是让他干活,是想让他看看这片爷爷爱过的地。
那天晚上,林哲主动帮奶奶烧火。柴火噼啪作响,烟呛得他直咳嗽。
他没像以前那样躲开,反而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柴禾架成“井”字,让火苗烧得更旺。
奶奶坐在边上择菜,偶尔递给他一块刚洗好的黄瓜:“慢点吃,别噎着。”
他咬着黄瓜,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忽然觉得以前嫌麻烦的劈柴、烧火,好像也没那么难。
就像在窖里,他以为自己爬不上去,可最后还是靠自己的手,握住了那根扁担,抓住了爬出去的希望。
后来的日子,林哲变了不少。他会早起跟着奶奶去喂猪,看着小猪拱食的样子笑;会帮着去河边挑水,从一开始晃洒半桶,到后来能稳稳挑回满桶。
甚至学着奶奶种青菜,蹲在地里拔草时,会想起奶奶说的“地不荒,人就有奔头”。
有天傍晚,他跟着奶奶去地窖边种萝卜,奶奶蹲在地里说:“你爷爷以前总说,种下去的种子,侍候好了,总会发芽的。”
林哲看着手里的种子,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它不是“落后”,是奶奶和爷爷守着的念想。
离开乡下那天,奶奶把一布袋东西塞进他手里:里面有他自己种的小番茄,编的歪歪扭扭的小竹篮。
还有奶奶缝的一个手机套,手机背面夹着一张老照片——是爷爷当年在地里干活挖红薯的样子。
他在家的时候,好像听妈妈几年前提到过一次,她回去乡下的时候,也会去帮爷爷奶奶干农活。
林哲摸了摸手心的茧子,又摸了摸布袋里温热的煮鸡蛋,忽然觉得特别踏实。
回去的车上,他给妈妈发了条消息,附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穿着奶奶的蓝布衫,手里举着个比脸还大的南瓜,笑得一脸泥污,身后是绿油油的菜地和那个老地窖。
“妈,我现在能自己烧火、种地了,下次放假,我还想回奶奶家,帮她种萝卜,帮她守着地。”
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林哲看着照片里的他,忽然明白——那个只会抱怨、只会依赖别人的他,已经被留在了西坡的老地窖里。
现在的他,终于能像奶奶说的那样,像爷爷那样,把“种子”种进土里,也把“踏实”种进心里,一步步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