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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洗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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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各斯不见了,是在她根本没做好准备的时候。
早上,窗外的光已经比前几天柔一点,庄园里那种“大事将近”的紧绷感也淡了下去。走廊偶尔有脚步声,却不像晚宴那天那样此起彼伏。
柚子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没完全从梦里出来。
她伸手去摸床边——按理说,那团毛应该照例占着她的被角,或者在枕头那边挤出一块自己的地盘。
被套冰冰凉凉的,什么都没有。
“……逻各斯?”她小声叫了一句。
没人回答。
她把被子掀开一点,探头往床尾看了一眼,又跪在床上,掀起床单往下面瞄——只有一点灰和落单的袜子,没有猫。
她皱了皱眉,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一路趴着看床底、桌底、行李箱后面,连窗台都摸了一圈。
哪儿都没有那团灰毛。
“不会是……又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吧。”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自己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说不上是怕,还是有点被捉弄过的酸。
视线顺着窗台滑回房间,落在写字桌上——原本压在书边上的那封请柬也不见了。
那块略硬的、有花纹的纸,昨天晚上她明明还看了一眼,把它随手扣在桌角,连带着上面的印章颜色,都还在眼前。
现在桌上只有杯子和折起来的纸巾,那一块空得干净。
她愣了几秒,脑子里冒出一串不太连贯的可能性:被风吹走了?被哪位女仆顺手收进什么地方?还是……
还是它跟猫一起不见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出去问问,门板上传来两下轻轻的敲门声。
“请、请进。”
门缝被转动,开门的是一位她在走廊里见过几次的起居女仆。对方抱着一个小托盘,上面只有一张折好的便签纸,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
“打扰了。柚子小姐,这是先生让我们转交给您的。”
先生。
柚子“啊”了一声,连忙接过那张纸。
纸张很普通,比晚宴那张印着花纹和烫金字的请柬要薄很多,只用墨水写了几行字,署名却很清楚——
最后那一笔“琊”,比其他字略微重了一点。
她从上往下看过去:
今日为庄园礼拜日。
洗礼堂有洗礼。
若你愿意,可前往观礼。
仅观礼,不会有人请你上前。
——琊
“洗礼……堂?”她下意识念出那几个字。
“在草地那头的白石厅。”女仆顺手指了个方向,“顺着小路走过去,会看到一条直路,只走那条就好。”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先生说,如果您不方便,也可以不去。他只是说——您或许会想看一看。”
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在帮某位住客转告一场普通的活动安排,而不是递什么“特别待遇”。
“……谢谢。”柚子低头道。
门在她回答之后轻轻带上,脚步声远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她把纸条摊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字迹和昨晚那封请柬上的签名很像,却又不是同一张纸。
——原来那封,还是不见了。
脑子两边拉扯着——一边是对“信仰”“仪式”这类词的本能怵,一边是一个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小小执拗:
她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吐了一口气。
“先看看。”
——
洗礼堂在庄园的最里侧。
柚子照着指示,从主楼侧门出去,踩着草地边那条石板小路走了很久。越往里,风越安静,远处那些忙碌的声音都被树挡在后面。
沿途的树慢慢变少,视野一点点开阔起来。
一座圆形的白石建筑就那么出现在草地尽头。
它并不高,但给人的感觉很稳重。下半圈是实心的弧形墙,只在高处开了几道窄窄的窗缝,像竖起来的几笔;中间一圈立着石柱,柱与柱之间镂空,从远处看可以隐约瞥见里面有颜色——像画,又像玻璃映出来的光影。
最上面压着一顶黑褐色的穹顶,石板一块块拼起来,颜色比庄园其他地方的屋顶都要暗。穹顶顶端站着一个很小的雕像:展开翅膀、低头俯视的天使,双臂抱着一个花环。
雕像不大,却刚好卡在她视线最中间的位置。
再往下看,洗礼堂外被矮矮的石桩和铁链圈了一圈,只留出一条正对大门的小路。
那是一条被人走得很熟的路。
她站在路口,鞋尖顶在第一块石板边缘,有那么一瞬间想转身回去。
她抬脚踩上了第一块石板。
石板被鞋底敲出一点闷闷的响,顺着这一条往前延伸到门口。
——
门比她想象的要重一些。
推开之后,有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迎面扑过来,混着一点蜡和石头的味道。
内部比外墙看上去要亮很多,光从头顶那一小块八边形天窗落下来,把堂中央那一块地方打得很清楚,周围则自然过渡成一圈柔和的半暗。
地面是浅色石板拼起来的一个巨大八角形,线条从中心往外伸展。八角形的正中嵌着一圈细细的金属线,像是用金属在地上画了一个只有受洗者能踏入的“小岛”。
环形的墙上画满了东西。
她站在门边,视线顺着墙面缓缓扫过去——
有几个人在泥地里立起第一块石基,背后是刚刚被砍倒的树;有一个看起来像罪犯的人跪在某扇门前,肩膀被一只手提着;还有一幅是浑身湿透的人从黑水里被人拎住衣领提起来,一大团重重的水被甩回水面。
四根主柱撑着穹顶,柱头各雕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出性别,只能看出表情:有一张在笑,眼睛弯起来;有一张眉毛拧得很紧;有一张嘴角很软,看起来像在叹气;还有一张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
再往上,是一整圈金色马赛克贴出来的图案。
外圈是吹着号角的身影,光芒被拼成细碎的片;再里面一圈,是各种站着或跪着的人,在指向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最里面一圈则变成了枝叶和水纹,缠绕着向那个八边形天窗伸过去。
顶上的那块天窗不大,却把那团光收得很集中。
光直直落在堂中央的石制洗礼盆上。
洗礼盆由整块石头雕成,下半部分粗重圆厚,上半部分则展开成浅浅的碗状,边缘刻着一圈流动的水纹和葡萄藤。盆边的一块石台上放着一只银质高脚杯,杯壁上有极细的刻痕,近看像文字。
她甚至能听见水在盆里轻轻晃动的声音。
洗礼盆周围摆着一圈长凳。
前面几排坐着今天要受洗的人——她从他们身上看到那种“早早就认命”的紧张:有人紧紧握着膝盖,有人把手叠在一起,手指微微发白。
再后面,则混了一圈园丁、后厨、女仆,还有穿着便服的住客。有人还穿着工作围裙,袖子卷到手肘,显然是刚从岗位赶过来的。
门边有一个看起来像司仪的女仆,手里拿着一块小板子,在来人进门时低声确认。
轮到她的时候,对方只问了一句:“观礼,还是受礼?”
“观礼。”柚子回答。
“这边请。”司仪笑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一项正常信息,把她领向侧后排靠着柱子的一条长凳。
那张长凳比前面几排要空,是那种“刻意留出来”的空。
她坐下后才发现——凳子另一端已经有人。
琊就坐在那里。
他仍穿着那件她已经有点熟悉的白衬衫,只是在这种场合,外面加了一件深色的外套,领口扣得比在温室时要整齐一些。光从天窗的角度斜落下来,刚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打出一条淡淡的亮线。
他也看见她被领过来。
只是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对刚刚那张便签做一个简单的确认。
然后视线就重新转回堂中央。
这里看出去的位置很好——既不会被前排挡住视线,也不至于让别人的目光轻易注意到他们。
像是本来就为“观察的人”准备的位子。
——
洗礼在一声不算高,却很清晰的宣告中开始。
“奉索拉之主,”站在石盆边的那位牧师张开双臂,声音不高,却被石墙托得很远,“我们在此举行洗礼。”
他穿着一件浅色长袍,衣摆在脚边拖出一点轻微的折线。说话的时候不急不缓,中间有短短的停顿,让每一个句子都有一点落地的时间。
他诵读了一段经文。
柚子听不太懂所有的词,但听得出几个重复出现的意象——雾、光、桥。
“我们在雾里看不全世界。”牧师说,“我们的眼睛都有伤口,带着疼,用自己那一点点的经验去猜测别人的世界。”
“所以误会多,隔阂多。”
“索拉之主做的事,是在这些错开的世界之间架一座桥。”
“水,是记号。”
“桥”“靠近”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停了下来。
她不太懂“雾里看世界”的那些抽象句子。
牧师合上手里的书,开始叫名单。
被叫到的人一个个站起来,走到堂中央,踏上那块被细金属线圈出来的区域。站在那里的时候,顶上的光会刚好落在他们肩上。
“你承认索拉为你的主吗?”牧师问。
“承认。”有人声音哑哑的。
“你相信他洗净你,并赐给你新的生命吗?”
“我……相信。”
那三个字有时候很平稳,有时候带着哭腔,有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嗓子眼挤了出来。
牧师一手扶在受洗者的肩上,另一只手托着那只银杯,从盆里舀起一杯水。水从杯口倾下来,先落在额头,再滑到肩颈,然后顺着衣襟滴到八角形石板上,被慢慢吸进去。
每浇一次,他都会说一句简短的祝福。
说完,就拍一拍对方的肩膀,让人回到座位。
受洗者回到长凳上,总会被身边的人围一下。有人递毛巾帮他们擦水,有人贴过去低声说一句“恭喜”,会众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却看得出一种集体松一口气的氛围。
柚子坐在后排,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走进去,又走出来。
有人眼眶红得厉害,却很用力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有人原本绷得很紧的嘴角,在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终于抖了一下,整张脸像是卸掉了一些力气。
她能感觉到——对他们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事。
暂时还跟她没关系。
她缩在长凳上不动,双手叠在腿上,指尖一点一点绞着自己的裙边。
“今天还有一位要受洗的。”牧师的声音在堂里响起。
柚子明明知道,自己并没有报名。今天所有被叫到的人,昨天就被一一通知过,她只是收到了一张“观礼”的小纸条。
可就是在这一句里,她背上的肌肉全部紧了一下。
手指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长凳的边缘,指节白得很明显。
脑子里飞快地预演起最糟糕的情况——
如果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果被人扶到那块金属圈里,要在所有人面前说“我承认”,要用力喊出那几个字,自己……
“柚子。”
她听到有人叫她。
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喉咙一紧,下意识就想从长凳上弹起来。
“……你当成是牧师要叫你了吗?”
那个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压得很低。
她愣了两秒钟,才意识到那是琊。
不是台前那个人。
她的背又缓缓靠回长凳,刚刚要起跳的那条筋被硬生生按了回去。
“没、没有……”她条件反射摇头,觉得这回答太假,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有一点。”
琊的视线仍然落在前方,似乎并没有看她,只是把声音控制在只够他们两个听见的程度:
“怕被叫名字,还是怕别的?”
她张了张嘴,发觉那块被她死死掐着的裙边,已经被掐出一道皱。
指尖慢慢松开,又攥紧。
“我怕……”她低着头,声音小到几乎要被石墙吃掉,“如果我不像他们那样走完一遍,”
她把那几个字挤出来:
“以后就……不算是这里的人了。”
她盯着前面那块八角形石板,喉咙有点干,脑子里却浮现出完全不相干的画面——自己在别人家睡了一觉,被叫醒的时候,对方说“你该回去啦”,然后把她送回那间熟悉又很孤零零的小房间。
“感觉好像……只是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一口气说下去,话说到这里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梦醒了,就要被送回去。”
“在梦里认识的人,醒了以后都不会记得我。”
堂中央那边又有人被银杯浇了水,水声细细碎碎地砸在石板上。
琊只是把她刚才说的词,轻轻重复了一遍:
“一场梦。”
那几个字从他嘴里出去,落进她耳朵里,反而没那么沉。
像是在随口重复她说过的话,而不是下结论。
短短的停顿之后,他问:
“那如果这真只是场梦——”
他偏了一点头,像是在仔细听她的回答。
“你愿意醒过来吗?”
那句话像一只手按在她后脑勺上,
一下把她推到悬崖边缘。
她的喉结动了一下。
如果按照以前的习惯,她应该很快就能答出来——当然要醒。梦再好,也只是假的,不可能真的留住。
可是现在,她脑子里先跳出来的不是“要醒”,而是某些具体的画面:后厨蒸汽散掉的样子、洗衣女仆炸毛的尾巴、家居女仆往她手里塞蛋糕时嘀嘀咕咕的表情,还有……
还有旁边这个人,刚才在后场门口随口说的那句“辛苦了”。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
“我……”她先把这个字冒出来。
“先生。”
有个声音在她前面一点的地方响起。
有人俯下身,在琊那端的长凳旁轻轻叫了一声。是管家,或者是负责这一场的谁,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点“后面还有事”的迫切。
“后面的安排已经就绪了。”对方凑近他耳边说,“主楼那边还有人等您。”
琊短短应了一声:“嗯。”
他站起来的时候,把手放在长凳边缘,轻轻扶了一下,让长凳不会被自己的动作带得晃动太厉害。
柚子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
那句“我……”还停在嘴边,后面的内容像卡在嗓子里,被迫悬在那里。
“这个答案,可以先留着。”琊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说。
她听着这句话,心里那股非要立刻给出答案的焦躁,慢慢松了一点。
说完,他顺着侧边那条不太显眼的小道离开,绕过一根柱子,很快被人群和阴影吞掉了,回归到“先生”之中。
柚子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只好把刚才那一点气连同那句没说完的回答一起咽回去。
——
仪式结束的时候,洗礼堂里的光已经稍微偏了一点角度。
牧师为最后一位受洗者浇下水,石板又吸收了一轮滴落。众人齐声念完某句固定的回应词,整个空间才像是被人轻轻松开一条缰绳,气氛一下散了。
回声在穹顶上打了两个转,慢慢消失。
长凳前排的人先站起来,走向门口。周围的人围上去给他们披外套、递毛巾,声音都是压低的,脸上的表情却轻松了不少。
柚子等在最后一排,打算趁人多的时候悄悄跟在队尾溜出去。
一出门,风立刻把堂内的潮气吹散了一些。
“刚才那一盆水真冷——”有人缩着肩抱怨。
“都说了要备着厚一点的衣服。”旁边的人笑着往他肩上搭了一条毛巾。
石路上的鞋印又新添了一层,从洗礼堂的门口一路往回,汇向主楼方向。
柚子缩在队伍边缘,正要绕开几个人,走另一边草地稍微近一点的路——
“啊,你也来了!”一个声音从前方冒出来。
她抬头一看,是后厨那边的帮厨女仆。
对方还披着一条没来得及解下来的围裙,肩上夹了一块毛巾,一边朝刚受洗完的同事挥手祝贺,一边顺手朝她这边招了招手。
“冷不冷?刚刚堂里好冷。”帮厨女仆叽叽喳喳地说,“要不要去厨房那边烤一会儿?火房长那边还有热的。”
“我……还好。”柚子下意识摇头,又被“火房长”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她今天没来吗?”
“她?”帮厨女仆笑了一下,“她说‘一个礼拜要负责几百人的饭’,算是每天都在受洗,就懒得再挨一次冷水了。”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向前方那几个刚受洗完的人抬了抬下巴:
“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她还特地来后面看了一眼,说‘今天蒸馏那边有见习帮了大忙’呢。”
帮厨女仆眯起眼睛打量了柚子一下,手往她肩上一拍:
“听起来,不就是你?”
柚子耳朵有点热:“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看着表……”
“那也很重要啊。”对方像是在点评某样成功出炉的点心,“不然我们今天都得喝白开水。”
她还来不及反驳什么,就被另一边有人把话题带走了——
“你看到没,先生今天在堂里坐了好久。”家居女仆提着一个小盒子从另一边钻出来,一边把盒子塞到柚子手里,“剩的点心,趁还有味道你快吃。”
“平时礼拜完,他很快就会被管家拉走,今天居然坐着没动。”她咬了一小口,含糊不清地说,“刚刚还看到你们坐一起呢。”
“……只是被安排到那一排。”柚子小声说。
家居女仆“哦——”了一声,很明显在心里擅自补完了一整套八卦剧情,眼睛笑得弯弯的:“那也是坐一起。”
说完就被同伴扯走了,去追刚刚在石路尽头打喷嚏的洗衣女仆。
没人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前受洗?”
也没有人用那种“还没进圈”的眼神看她。
她握着盒子的手心有一点温度,另一只手却因为刚才的紧张还微微发凉。
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回去,铁链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点很细微的声响。
她一边往主楼方向走,一边脑子里又浮现刚才那句话:
——如果这真只是场梦,你愿意醒过来吗?
以前的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现在却发现,那个“当然要醒”的答案,已经没那么轻易说得出口了。
她低头咬了一小块点心。
糖和黄油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来,混着一点今天堂里留下的水汽记忆,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风从草地那头吹过来,把她头发尾端吹得乱了一点。
她收紧一下外套,继续沿着那条石路往回走。
走出“回转之径”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就算她现在还没有在那块八角形石板上站过一圈,她和这里的人之间,已经有了一些什么东西。
那东西不写在任何纸上,不记在任何名册里,却真真正正地存在着。
不是梦里那种一睁眼就会消失的虚影。
而是那种——就算哪天真的醒过来,也还是会留下点痕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