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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彩排 ...

  •   后台走廊的灯比外面暗一些。
      风声被隔在厚重的门外,只剩机器运转的低鸣。
      剧团休息室的门半掩着,里面却一点也不安静。
      ——
      墙上贴满了旧海报,从早期试演到现在的大型公演,颜色一层盖一层,边角翘着。有人用彩笔在上面乱写乱画:台词、日期、脏话和小人。便利贴随手贴着,上面写着各种名字,有的是人名,有的是角色名,有的干脆两者都划掉,换成一个新的。
      桌子更像是被爆炸过的化妆台。
      散粉、口红、裂了口的粉饼、卸妆棉,和半瓶喝到一半的饮料、扳手、电焊枪一起堆在一块。椅背上挂着斗篷、披风和看不出原色的毛巾,地上丢着鞋和道具。
      几个人各自占据一个角落。
      魔术枪手靠在桌边,一把奇异的蓝金色长枪在指间转得飞快。枪身拆成几段又扣回去,动作干脆顺手,金属之间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节拍器。
      肥胖主持面对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笑。
      他绿皮红裤,肚子圆得像个气球,手扶着肚子深吸一口气——嘴角一咧,笑容瞬间撑开,眼睛弯成月牙。再一松,脸像橡皮一样塌下去,露出完全不笑的空白表情。反复切换,熟练得像调灯光。
      碎眼吉姆占着最阴暗的角落,缩在三条椅子之间。
      他怀里抱着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台本,很多只眼睛分布在脸侧和手臂上,一边翻页,一边乱转。偶尔有一只眼盯太久,另一个眼球就用力撞一下,把它撞回“轨道”。
      导演半斜在一把造型夸张的机械椅上。
      椅背像张开的翅膀,下面伸出来一堆机械支架,踩在地板上。多个监视器悬在他面前,分别播放不同机位的画面——舞台、观众席、后台走廊。他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拿着扩音喇叭,像随时都能喊“卡”,又像懒得动。
      “她怎么还没回来?”肥胖主持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又放掉,“不会是把新人吓跑了吧?”
      “也有可能。”魔术枪手用枪尾顶了一下椅角,没抬眼,“制作人这次选的角色设定挺重的,一般人扛不住。”
      碎眼吉姆从台本里抬起一只眼:“我们只负责把台词念给对的耳朵,听不听不归我们管。”
      “说得好听。”主持笑眯眯地转过身,“他要是不来,我们今晚的‘魔王候补’谁顶?你吗?”
      碎眼吉姆所有眼睛一起往他这边转了转,又慢慢低回去:“我只负责‘氛围涌动’。”
      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厚台本,嘴角抽了一下:
      “台本这么厚,真正留给我的台词就那几行。”
      靠墙最近的那只眼,偷偷往挂海报的那一整面墙扫了一圈——从第一张到最新一张,名字密密麻麻,哪一张都没有他的。
      “不过也好,”他把台本往上一顶,压在额头上,声音闷在书页后面,“至少门总能认出我这块噪点。”
      “说得好像门很爱你。”主持冷不丁插了一句。
      碎眼吉姆所有眼睛一起往他这边转了转,又慢慢低回去:“我刚来那会儿,只是多看它两眼,灯就差点把我劈死。”
      “那说明你存在感强嘛。”肥胖主持笑得满脸肉都抖了,“上面最喜欢这种。”
      “是吗。”吉姆的笑声听不出情绪,“那为什么海报上还是没有我。”
      门把轻轻一响。
      巨星推门走进来。
      她已经摘掉舞台上的光泡,只剩深蓝色的皮肤和那头粉得柔亮的长发。黑色长裙利落,紫色玫瑰仍旧别在胸口,只是光线不再那么耀眼,她整个人反而显得更冷静了一点。
      “哟,回来了。”主持立即换上一副“舞台欢迎笑”,“人呢?”
      魔术枪手抬眼看了她一眼:“失败了?”
      导演没有说话,只把视线从监视器上抬了抬。
      巨星把门扣上,背靠了一下,像是把外面那层喧闹隔在门板外。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语气很平:
      “信息已经传达到了。”
      “所以人呢?”主持追问,“你把台词念完了,他就原地消失了?”
      碎眼吉姆推了推鼻梁并不存在的眼镜:“也不是没这种先例。”
      巨星想了想,补了一句:“制作人只说,要我把话带到。至于他会不会来——制作人没给指示。”
      “啊。”主持拉长了尾音,“那就是说,失败也算在‘计划的一部分’里?”
      巨星看了他一眼:“可能吧。”
      她话刚说完,门板轻轻一响。
      不是叩门声,是一种更轻的——爪垫拍到木头上的触感。
      众人目光一齐偏向门口。
      一只浅灰色的小猫从门缝里钻进来,动作熟练得像走自家门。它落地的瞬间,胸前挂着的金属哨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极短的“叮”。
      奇怪的是,休息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却又好像装作没听见。
      下一刻,门被推开。
      冬站在门外。
      烈焰魔将的红黑铠甲在室内的灯光下收起了火光,只剩冷硬的线条。披肩半敞,长剑背在肩上,整个人把“路过一场化妆舞会,顺手带了套行头”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空气停顿了半秒。
      魔术枪手吹了声口哨:“哦?活着的版本。”
      肥胖主持的笑更真了一点:“看上去还不错。”
      碎眼吉姆的一只眼睛落在冬身上,剩下几只眼还停留在台本上。
      巨星没有惊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听得挺清楚的。”
      冬环视一圈,把这个乱糟糟的房间浏览一遍,最后视线落在巨星身上。
      “这里就是剧团后台?”他问。
      “对。”巨星说。
      “我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场里的浮躁,“是为了柚子。”
      名字一落,空气里无形的什么轻轻一绷。
      主持对这个名字不感兴趣,只笑眯眯地往前凑:“不重要的部分可以先压下去。对观众来说,你现在的名字叫——烈焰魔将。”
      “制作人指定的角色。”巨星补了一句。
      魔术枪手啧了一声,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行,至少视觉上对得起这个名字。”
      他停在冬面前,抬了抬手里的枪,像是在演一段已经说过很多次的开场白:
      “真正的魔术,不是把子弹变没。”他用枪尖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又轻点一下冬的,“是让人忘了你刚刚扣过扳机。”
      冬没接这句戏。
      肥胖主持围着他转了半圈,像在挑选上台前的道具:“脸够冷,身材够好,形象立得住。就是表情有点硬,不过也没关系。”
      他拍了拍自己肚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只要掌声够响,谁还在乎你懂不懂戏?”
      冬只是看向他:“我不是来当演员的。”
      他把话说得很平:“我只需要接近那扇门——和制作人。”
      “听见没有。”碎眼吉姆从角落里冒出一句,“典型的‘目标导向型变量’。”
      “真拗口。”主持嫌弃,“我们这儿有两个名字就够乱了。”
      “两个名字?”冬看向巨星。
      “一个是现实里的。”巨星说,“一个写在台本上。”
      她顿了一下:“在这一层,台本优先。”
      一直属在机械椅上的导演终于发出声音。
      “吵什么吵。”
      他把扩音喇叭从肚子上挪开一点,眯着眼看向冬:“新人,过来。”
      冬没动。逻各斯先一步蹦到导演椅旁边,尾巴一圈圈绕着椅脚,像在催促。
      冬才走近一点。
      导演懒得起身,直接从椅子旁一叠东西里抽出一份,朝冬那边一甩:“接着。”
      纸张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冬手里。
      封面是深色的,字印得很大:
      【角色名:烈焰魔将】
      【职能:魔王候补】
      【出场幕次:第三幕/终幕】
      “这一层,”导演道,“先用台本上的名字。”
      冬垂眼看了一眼封面,又抬头:“我说了——”
      “你不是我们的人,只来找一个人。”导演替他把后半句接完,语气里带着一点困倦,又有点好笑,“台下每十个来的人,有八个这想法。”
      他抬手指了指房间里的人:
      “有人为钱来,有人为掌声来,有人为被记住来。有的干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只是被推上来了。”
      他的目光落回冬身上:“你为女儿来。”
      他耸了耸肩:“都一样。门只看——值不值得记。”
      “门?”冬捕捉到这个词。
      胖主持抢着解释:“吞噬之门呀,剧场的招牌装置——”
      魔术枪手用枪把他的话顶回去:“别吓新人。”
      碎眼吉姆却已经兴奋地插了一句:“门会看演出。场子热,它会开一缝,让人过去;场子要是砸了,它就——”
      他咧嘴笑,露出一嘴不整齐的尖牙:“吃掉不和谐的那一块。”
      导演抬手在空中按了个看不见的“暂停”,声音懒懒的:“节目简介讲完就行了,细节留给正式场。”
      逻各斯已经跳到旁边的桌子上,尾巴垂下来,正好拍在那份台本的一角上。
      冬低头,看着台本封面上的几个字。
      厚度不算太夸张,却明显不是几句台词能解决的事。他伸指把纸翻开,像习惯性看技术文档那样,大致扫视——标注、走位、情绪提示、与其他角色的交错。目光在某一页停了一下。
      那一页的页眉只有简单几个字:
      【终幕】
      下方的一行是角色名排列,在【制作人】后面,是【烈焰魔将】。
      再往下一行,一小段提示被红笔圈过:
      ——与制作人的立场冲突未定。
      ——结局交由实时抉择。
      冬看了两秒,把那页合上。
      “你们要我做什么。”他抬起头,“说清楚一点。”
      “现在?”导演把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棒棒糖,“现在很简单。”
      他把棒棒糖往嘴角那边扯了扯:“在终幕之前,别让气氛掉下去。”
      胖主持哈哈一笑:“听见没,别当场睡着就行。”
      魔术枪手则干脆利落:“跟着走一遍彩排。灯光、cue、走位,你先记住自己那一份。”
      碎眼吉姆抱着台本,低声补了一句:“还有——别在门面前乱来。”
      他那些眼睛叠在一起,看不出是在好心提醒,还是在期待点什么。
      冬把那份台本夹在手边,点了一下头。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但在这整座塔干净利落的规则里,这已经足够让齿轮开始转动。
      ——
      大剧院。
      空场。
      观众席是沉下去的一片黑,只有安全指示灯在角落里亮着。舞台上,几束试灯随意扫过,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喧闹试音。
      地板上用荧光漆画出站位线,每一块线旁都有缩写:
      【MC】、【MG】、【RJ】……冬脚边那一块写着【FM】。
      舞台最深处立着一扇门。
      说是“门”,更像一块被竖起来的黑色伤口——框架高得几乎要碰到灯桥,边缘长着牙状的突起,表面的纹理像干涸的裂缝,此刻全都暗着,看起来只是一个造得很过分的背景板。
      “那就是吞噬之门?”冬问。
      陪他来的只有逻各斯。巨星去和导演确认流程了,枪手和主持在另一侧试机位,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逻各斯“喵”了一声,尾巴尖轻轻点了点那扇门的方向。
      冬走过去。
      越靠近,那扇门越显得安静。
      不是那种“未启动的系统”的安静,而是一种已经运转到极致、反而不再发出任何噪音的静——像深空,像带着监视意味的沉默。
      冬停在门前一步的地方。
      他抬手,把掌心贴在冰冷的表面。
      什么都没有。
      没有“圣杯”的那种底频轻颤,没有呼吸般的水声。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纯粹的舞台装置——只是内部填充了钢骨和传感器。
      他闭了闭眼,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像在等什么信号。
      ……什么都没有。
      连圣杯那种隐约的脉动都没有。
      逻各斯在他脚边绕了一圈,似乎有些不满,尾巴甩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比猫还细的“嗒”。
      冬退后半步,握了握右拳。
      他抬起手。
      烈焰魔将的护手装甲在这一刻响应了他的动作,指节处缓慢亮起暗红的纹路,火光从缝隙里渗出来,沿着手臂往上爬。掌心汇聚成一团被压缩得极紧的热量,空气在周围轻微扭曲。
      他没有喊任何技能名,只是埋肩、出拳。
      拳头稳稳砸在门框内侧的黑幕边缘。
      “——”
      声音比他想象中要闷很多。
      既没有爆裂,也没有反震,只是沉甸甸一声钝响,被厚厚的幕布和金属吃进去。火焰接触黑幕的瞬间就被压灭,连一点焦痕都没留下。
      门框一动不动。
      它甚至懒得给出一个“你被拒绝了”的效应。
      冬收回拳头,手上的火光一点点收敛,重新沉入装甲纹路里。
      “哇——”台下主持人拖长声音,“一上来就跟门单挑,这新人胆子不小。”
      魔术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靠在观众席边栏上,手里转着那把蓝金色长枪:“感觉如何?它有回你一拳吗?”
      “没有。”冬说。
      “那就还行。”碎眼吉姆的声音从侧台阴影里飘出来,“至少没把你一口吞了。”
      导演的扩音喇叭在观众席某处响起:“烈焰魔将,别在布景上练拳了。站回写你名字的地方,走彩排。”
      冬最后看了门一眼。
      门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他刚才那一拳,只是打在完全不在意他的东西上。
      他转身,走向前方那些荧光线和缩写标记。
      灯桥压在头顶,几束聚光灯时不时扫过舞台,像是在摸索该照亮哪些地方。
      他回到刚才那道【FM】的标记上,一站定,试灯立刻锁住他的肩线。
      “站到写你名字的地方。”巨星在侧台提醒,“先记线,不用演。”
      冬把所有动作当成“系统测试”来记。
      哪一句台词会引灯光切换,哪个音效之后要走几步,哪些位置是一旦迈出去就会被机器判定为“出格”。他很快就抓到了规律:这个舞台看似狂欢,底下其实是一个规矩比实验楼还多的系统。
      肥胖主持站在台中央,手里拿着话筒道具,对着一片漆黑练开场词:
      “诸位来自现世与魔界的嘉宾——”
      他停了一下,换了一个声线:
      “诸位被选中的幸运观众——”
      再停,再换:“诸位参加庆典的宾客——”
      每一种都配一个不同的笑,像在为同一场演出准备三种版本。
      魔术枪手在侧翼走位。
      他从舞台侧边的暗处走出,光刚好打到枪身,金属一闪。人一转身,枪口从地面扫到头顶,再一甩,扣进背后的扣环里。整个动作流畅得像一段被反复录像的动画。
      碎眼吉姆在台边当“道具”,负责踩机关,测试喷火、雷声之类的效果。
      导演坐在第一排正中间,monitor 摆在面前,旁边摊着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总台本,记着满页涂涂画画。
      “好,走第二幕尾。”导演敲了敲本子,“吉姆,上。女巫准备。”
      ——
      灯光调成偏冷的蓝紫色,地面投出一圈圈扭曲的影子,像水面上翻出来的树根。
      巨星——玫瑰女巫——站在舞台中央那片“孤岛”上。
      黑裙垂地,粉色的长发像被水浸过一样贴在肩头。胸前那朵紫玫瑰在冷光里几乎发黑。她低着头,像在念某种咒语,又像已经累得不想抬眼。
      碎眼吉姆从侧边的暗影里“长”出来。
      他拖着脚步,一只手扶着幕布,另一只手慢慢伸出去,很多只眼睛在脸侧、手臂上轮流睁开,又轮流闭上。
      “玫瑰……”他刻意压低嗓子,“凋谢的时候,才香啊……”
      那声音带着怪异的央求味道,飘到观众席最里面都能听见。
      “跟我走吧,小明星。”他朝巨星伸出手,“离开这儿,离开灯光,离开那些掌声……没人会看见你掉色。”
      巨星抬起眼。
      她在戏里应该是“犹豫”的——于是她就真的犹豫了一瞬,微微偏头,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邀请。
      “卡。”导演打断,“吉姆。”
      灯光稍稍提了一格。
      碎眼吉姆僵在伸手的姿势:“……怎么了?”
      导演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眼皮:“眼睛别老往门那边飘。”
      他声音不高,却听得很清楚:“你是在勾她,不是在提前给门打报告。”
      碎眼吉姆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两只眼睛确实忍不住瞟向舞台后方那扇弧形框架。
      那一闪而过的视线被导演逮了个正着。
      “演你这条线。”导演说,“门在那儿,又不会跑。”
      台下有技术员憋笑,没敢笑出来。
      巨星轻轻吐了口气,把刚刚被打断的那点情绪压回去:“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导演翻了一下总台本,“按稿走。”
      灯光重置。
      碎眼吉姆从暗影里再一次走出,这一次,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巨星,不再往后面偷看。
      “玫瑰……”他重复了一遍那句,“凋谢的时候,才香啊……跟我走吧,小明星……”
      巨星的目光按台本设定,在“摇摆”和“沉默”之间切换,神色一寸一寸往“被拉走”的方向偏。
      导演没有喊停。
      “——到这儿。”他在台本边上画了个圈,“枪手准备。”
      舞台另一侧,魔术枪手已经就位。
      伴奏里插入一声极轻的“上膛”音效,他一步他踏出暗区,长枪抬起的瞬间,枪口从地面划到半空,光立刻追上去。金属冷光在空中一闪。
      “哟。”枪手笑着开口,声音轻轻松松,“看来女士并没有同意你的邀请”
      他随手一抬,没真的扣扳机,只是敲了一下枪身侧面的机关。
      “砰——”
      舞台下面某个装置应声启动,碎眼吉姆脚下的地板突然下陷,一块机关板“咔哒”打开,他整个人连同刚才那句“跟我走吧”一起被吞进舞台下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很不体面的“哇——”。
      观众席上空荡荡,没人笑,只有回声把那声“哇——”拉长了半拍。
      灯光自动追到枪手和巨星身上。
      枪手把枪往肩上一扛,对着巨星做了个夸张的绅士礼:“女士,你只负责站在聚光灯下,好了。”
      巨星在角色里轻轻一笑,像是默认了这一切。她知道,按台本下一步,她要转向观众,抬起那朵玫瑰。
      导演看着监视器,笔尖在台本那一页上点了一下:“这段 OK。吉姆,你上来的时候记得夸张一点,观众爱看你摔。”
      底下机关板“咔哒”一声合上。
      没人看见舞台底下的那层暗格里,碎眼吉姆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自言自语:“……高光戏份就这一秒。”
      他低头瞄了一眼手里的台本,那一段被他用红笔画了好几圈。
      “至少——”他自己给自己找补,“这一次,门应该看见我了吧。”
      ——
      “好,第三幕走一遍。”导演翻过一页,“烈焰魔将,准备。”
      导演懒懒地说了一句。
      冬提剑上台。
      空场的舞台有一种奇怪的回音——不是人声,而是木板、钢梁和空座椅的回音。他踩过荧光线,站到了【FM】的交点上。
      头顶一束试灯刚好扫下来,停了一瞬,像在确认“光位”和“人”对得上。
      “看见了吗?”巨星在侧台说,“灯光会记得你站在哪里。你忘了,它会提醒你。”
      “我不打算仰仗灯光记性。”冬说。
      “那最好。”巨星道。
      彩排正式开始。
      肥胖主持站在台中央,手里的话筒在空中画了个圈,开始走第三幕的稿:
      “现在,有请——”
      “烈焰魔将!今晚由他,替我们守住这座城的烈焰——”
      尾音落下,他自己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守住烈焰’可用,重音在‘今晚’。”
      按台本,后面应该接一段气势汹汹的宣言,再配上足够夸张的火焰特效。
      冬没有按稿念。
      他只是把剑往地上一顿,金属和木板碰出一声干脆的声响,简短地吐出一句:
      “我的剑,会指引我。”
      台下立刻有笔在纸上划了一下。
      导演没喊停,只抬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嘴里含着棒棒糖。
      魔术枪手立刻接上戏内台词:“那就好办了——你负责把所有找出的敌人,我用子弹负责清理。”
      肥胖主持哈哈一笑,顺势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像真有一片人群在那里:“诸位也看到了——这位大人不爱空话,只信手中的剑。”
      他举起话筒:“那今晚的证人与刽子手,就由我们的烈焰魔将一人担当了。”
      一前一后,把冬那句硬生生缩到骨头的改台词,包进了“寡言审判型魔将”的角色设定里,节奏丝毫没崩。
      走位、换光、转场,一遍过。
      直到排到中段。
      主持人在台本上翻了一页,压低声线,对冬伸出话筒:
      “若要为今夜押上一点赌注——”
      灯光在这一段自动切换成“Only one spot”的效果。
      一束光从头顶打下来,只罩住冬,其余位置暗下去,连主持都只剩半个轮廓。
      主持笑着补上后半句:“你愿意押上什么?名号?权柄?还是……你的亲人?”
      台本旁边的标注写得很清楚:
      【魔王候补犹豫半秒,宣言“赌上一切/我的全部”。】
      冬站在光里。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抬头看观众席——那里现在一片黑。他只是稍微收紧了一点握剑的手,冷静地吐出一句:
      “亲人不在赌桌上。”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停顿。
      主持表情没崩,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接住了:“呵——连亲人都不肯押的赌徒,听上去像是小气。”
      他稍微换了个角度,把话往前推:“但诸位别忘了——这位押上的是他自己。”
      魔术枪手耸了耸肩,懒洋洋补了一句:“真正的赌桌上,拿别人性命下注的人,九成死得不体面。他这种,反而像那种赌到最后一口气也不肯放别人的。”
      两句一前一后,把冬那句彻底违背台本的回答,硬生生拉回“重视他人性命的冷酷赌徒”这个框架里,气氛不但没掉,反而多了一层意味。
      台下,导演明显坐直了一点。
      他抬眼看向舞台后方——在那里,布景还没完全架好,只有那扇巨大弧形的“门”立在那里,像一只还没被点亮的瞳孔。
      刚才冬那句落下的瞬间,门框边缘有一圈极细的光线,像被什么轻轻扫过,又很快熄灭。
      侧台阴影里,碎眼吉姆有几只眼睛同时缩了一下,像是条件反射。
      导演在台本的边上写了一行时间码,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门形符号。
      “这段先停一下。”他终于按下扩音喇叭,“灯回工作模式。”
      灯光退回普通排练状态。
      冬把剑尖从地上提起,目光仍然平静:“哪里出了问题?”
      导演从第一排站起来,走近了一点,仰头看着台上的人:“刚才那句,不在稿子里。”
      “我改了。”冬说,“有影响吗?”
      导演“嗯”了一声,偏头指了指身后那扇门形装置:“它没砸场子——说明还行。”
      他顺势往上一挑下巴,声音懒懒的:
      “门不读台本,它只吃情绪和气氛。”
      “你想过去那边,就得先让门看见你,记住你。”
      他把棒棒糖在嘴里换了个角度:“它不查身份证,只在意——这一幕值不值得留档。”
      冬皱了一下眉。
      这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系统:以“感觉”和“评价”为基准的黑箱,而不是以参数和逻辑为基准的程序。
      但刚才那一瞬间,门确实“回应”了。
      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你刚才在门面前改词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舞台边缘的机关口冒出来。
      碎眼吉姆刚刚从暗格里爬上来,拍掉身上的灰,所有眼睛一齐眨巴着,带着后怕又兴奋:“我都以为你这一场要被吃掉了。”
      他翻开自己的台本某一页,捏着纸角:“结果什么都没发生。第一次见它这么忍。”
      他最后那句带着一点自嘲,又真心羡慕:
      “门对你真宽容。也好——说明它是真的在看你那一幕。”
      冬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导演打了个哈欠:“休息十分钟,接下去走终幕前半场。”
      扩音喇叭“啪”地被他关掉,所有灯光模式一起松了一口气似的回退。
      ——
      彩排收工的时间,比冬预想的要晚。
      舞台上最后一束灯熄灭的时候,空场短暂陷入一种近乎真实的黑。接着,紧急照明在走廊和安全出口亮起来,把人一条条引向后台。
      肥胖主持把话筒往桌上一丢,一边卸假发,一边嘴里还在念今晚的开场词,像压最后一遍背稿。魔术枪手把枪拆成零件,装进带锁的箱子里,认真得像在收真正的武器。碎眼吉姆合上台本,所有眼睛一起眨了一下,像给自己收工打卡。
      巨星站在化妆镜前,摘下胸口的紫玫瑰,靠在台灯上,灯光落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暗里。
      冬站在侧台,没急着走。
      脚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喵”。
      逻各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蹭了蹭他的靴子,又先一步窜向走廊亮着的那一头。尾巴在空中划了一圈,像一个不耐烦的叹气符号。
      导演从另一侧路过,扩音喇叭夹在腋下,懒洋洋地丢下一句:“晚上正式场,不会再喊卡。”
      冬问:“制作人会在吗?”
      导演没有停脚步,只偏了偏头:“会。”
      巨星从后台另一条通道走过来,已经换回了更利落的外套,只在手心把玩着那朵紫玫瑰。经过冬身边的时候,她停了一瞬,抬眼看他:
      “晚上见,烈焰魔将。”
      冬没回答,只是把剑往背上一换,迈步跟上已经跑远的小猫。
      走到侧台出口时,余光掠过舞台另一侧。
      碎眼吉姆还没走,缩在布景后面的一块阴影里,膝盖顶着台本,正用笔在某一页上画圈。
      那一页的页眉写着【群演】,下面密密麻麻全是别人名字。
      他在最底下一小块空白里写了三个字,又很快用力涂掉,只剩一团看不清的墨。
      注意到冬的视线,有一只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回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
      走廊的灯比舞台亮。
      冬踏出侧台入口之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舞台在黑暗里只剩一个轮廓。那扇还没亮起的门形装置安安静静地立在后方,像一只闭着眼的东西,刚刚看完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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