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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爱恨成灰(四) ...

  •   贺镜西打发丫鬟去珈南苑请程敛之夫妻,自己扶着凝碧回灵犀园了。
      贺镜西一路走着,隐隐觉得有热流从学口流出。心,痛得难以制止。泪,只能在心底流。就在昨夜,在自己身体待了快六个月的孩子还是没能留住。其实从武淩出发时,下面就见红了。卓逸然施针、开药,竭力保着孩子,自己上了船就没下过床,可孩子还是掉了。
      回想十几个时辰前那绵绵的绞痛,贺镜西就心头发冷。他第一次那样期待一个生命的降临,不计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曾给自己怎样的伤害。在离开皇都前,那个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孩子第一次在他腹中活动了手脚。时隔十一年再次感受那种悸动,像一股暖流在腹中涌动,让他知道,在这冰冷空旷的九重深宫,自己并非那样孤单。
      夜船听笛,如今是贺镜西不能承受的梦魇。靠近平州,运河沿岸的酒楼歌所笛声延绵。在悠远凄美的笛声中,贺镜西躺在华美的雕花凤床上,无声无望地挽留着自己的孩子。血汩汩地从学口涌出,又黏又热。贺镜西并着腿,想把正在流逝的生命留在体内。腹底撕扯着疼痛,血肉生生从自己的身体中分离。
      贺镜西躺着,看得见自己隆起的肚腹。不在人前流泪的他心里已是泪雨滂沱---宝宝,别走,别走,别离开爹爹。爹爹的肚子里那样暖和,你出来做什么?
      凝碧留着泪要除下贺镜西的亵裤,贺镜西死死地按着她的手不让。卓逸然急得干脆跪倒在地,痛声疾呼:“帝卿,快娩下小皇子吧!不然时间拖久了,大出血,您,您、、、”
      在屋外安慰无忧的洗翠闻声冲进来,跪在地上痛苦起来:“主子,您不能糊涂啊!皇子留不住以后还能有,可您要有个万一,您让公主怎么办?候府怎么办啊!主子,呜呜,洗翠求您了。让卓太医,卓太医、、、、”
      无忧被嬷嬷们架着,哭着要往里冲:“滚开!呜呜呜,我要进去看我爹爹!爹爹,您怎么啦?!呜呜呜~放开我,呜呜呜~”
      听到女儿的哭声,贺镜西越发心如刀割,腹痛更甚,两痛想加,让他眼前发黑。“出去,让无忧出去。”贺镜西咬住下唇,换气的时候不小心一个用力,只觉一块血肉要滑出体外。
      贺镜西一阵绝望---终是留不住了么?最后的意识是亵裤被剪开,血流慢慢慢慢地流出来,自己的宝宝就那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船早就到了平州港,但直到贺镜西醒转才往候府报信。贺镜西挣扎着起身,抚着平坦的小腹一阵苦笑。世事一场大梦,喜乐散如风烟。那个孩子就像从未存在过,从被发现到离开,一月不到。仿佛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不该来,所以调皮地坏心地匆匆向父亲们打个招呼就离开。淡淡看了眼漆盘里的紫袍金冠,束腰的玉带因为他怀孕而被撤走,如今又端放在紫袍之上。贺镜西看那玉带只觉被打了一蒙棍,痛得呼吸都艰难起来。
      “鹤羽大氅。”贺镜西的声音疲惫而低沉,可谁也不敢忤逆。
      起身时,床罩上血迹点点,新旧交加。贺镜西沉吟片刻,大口喝下卓逸然配的止血汤药,方才吩咐下船。
      贺镜西来到甲板上,贺镜南早就满脸是泪,掩耳盗铃地转过头看风景。程敛之抿着唇,搂着无忧的肩。无忧一看到贺镜西,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瘪着嘴:“爹爹,爹爹,呜呜呜~”
      贺镜西浅笑,招手唤过无忧,梳理着女儿的额发:“马上要见到祖父了,哭什么?祖父那么疼无忧,一定给无忧准备了好多礼物,无忧应该高兴啊!还有,昨晚爹爹只是不舒服,无忧别怕。”
      “爹爹不舒服?那小皇弟呢?”
      “小皇弟?”贺镜西苦笑“别问了,无忧笑一个,该下船了。”
      贺镜南偷眼看到凝碧洗翠手里用金黄锦缎包着的锦盒,心里雪亮,更是流泪不止。再看贺镜西披着的大氅,暗叹一声,让留白去取大氅。不然贺镜西这般穿着,太显突兀。

      止血药的效力过了,开始下红。贺镜西回神,吩咐凝碧快些走。
      回到旧时房间,贺镜西一口气没放下就看到最不想见的人。

      贺镜南再到贺言房里已换了衣装,雪灰色的绸衫,也不系腰,故而身形不大看得出来。
      贺言看着小儿子,眼里满是怜爱:“念卿啊,看你这样好,父亲真是放心了。”
      贺镜西眼睛一红:“父亲,您好好养病。等孩子满月了,我抱他回来给您拜年。”
      程敛之点头称是:“舅舅,母亲正在白马寺给您祈福,待满了七七四九天,您的病也就好了。孩子的名字还等着您给取呢!”
      贺言摆手:“让阿敏别忙了,左右是这两天了,我也累了大家这么些年了。临了大家还是轻松些罢。”
      “父亲~”贺镜南噙着泪咬唇。
      “莫哭,父亲玩笑在呢!父亲还等着给孙儿来拜年,不会就这么,咳咳咳,走的。”
      程敛之不忍看贺言灰白的病容,曾经像父亲般崇拜的舅舅也许就要离去了,程敛之撇过头吸吸鼻子。
      “敛之?”
      “舅舅、、、”
      “照顾好念卿和孩子,要让他们幸福。”
      “我会的!”程敛之依旧清澈的眼里写满坚定。贺言满意地点头“还有,你往后要多为你大哥分忧,你一个人在宫里不容易。”
      “嗯。”
      “念卿,好好跟敛之过日子,好好孝敬你婆婆,把程府管好,让敛之没有后顾之忧地博前途,知道么?”
      分明就是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样子,贺镜南早就伤心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忍着泪点头。
      “好了,别愁坏了身子,父亲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去吧,回去吧。”说完,贺言摆摆手,脸上是不变的浅笑。
      走到门口,贺镜南回头望了贺言一眼,父亲淡淡笑着,比春风还和煦。心却不自主地抽痛,只有靠着程敛之才仿佛有了一点点力量。
      程敛之轻轻关上门,他们都不知道这一门里外,便是天人永隔。

      贺镜西进门后,看到的便是景弘抱着锦盒,怔怔不语的样子。
      贺镜西转身要走,可看到景弘抬头后仿佛苍老了十岁的面容却定下脚步。景弘仿佛看着他,又仿佛看向不知名的别处。
      景弘抱着锦盒要离开,直直绕过贺镜西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贺镜西听得景弘口中念道:“父皇的小长乐怎么睡在盒子里?父皇给你做了南华最漂亮的摇篮和木马,父皇带你去看。对,叫上你无忧姐姐。一起去看,去看、、、”
      “长乐莫哭,你爹爹现在不能抱你。咱们之后再去重华宫找他、、、”
      “你出来得太早了,这样小、、、唉,不知道养不养得大?”
      “、、、、”
      贺镜西听景弘的声音有些痴楞,疑窦地望向一直守着锦盒的洗翠。
      只见洗翠一下跪在地上,抹了把眼泪却恨声道:“奴婢是故意的,凭什么主子心疼得快死了,他还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多年了,主子委屈的时候他在哪儿?昨儿夜里,小皇子没了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奴婢就是让他明白,他欠主子的!他欠主子欠得还不起!”
      凝碧看贺镜西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又心疼主子又气伙伴,直把洗翠又推又搡:“你疯了!咱们奴才要守奴才的本分,说话办事要顾主子的安危!你现下是出了气,把那位都唬糊涂了。等那位明白过来,主子和咱们还有命!你个糊涂的哟!”
      洗翠哭得更伤心:“他再敢伤主子,我洗翠就是拼了一身剐也要、、、唔”凝碧捂住洗翠的嘴,眼眶欲裂“你疯了!”
      “都别说了!”贺镜西大喝“你们再给我出个好歹,你们让我,让我、、、”
      “主子!”见贺镜西捂住小腹,满头冷汗,凝碧洗翠忙扶他躺倒床上,又把候在偏房的卓逸然叫来才平息下风波。

      晚膳前,贺言的院内传来震天哭声,不时白巾缠头的下人就到各院报丧了。贺镜南闻讯肚子突突地疼起来,当即哭倒在程敛之怀里。
      贺镜西任由凝碧为自己穿上丧服,沉声让人叫来贺镜东。
      贺镜东与贺镜西一道去了贺言那里,贺镜南和程敛之穿着白色麻衣早就跪在贺言床头了。
      贺言面容平静,就像熟睡一般。贺镜东直直冲跪下去,嚎啕大哭。贺镜西眼眶泛红,捂着小腹慢慢地跪下去。旁亲们见贺镜西下跪,也都退到屋外下跪。一时间,白茫茫地跪了一地。
      “父亲的后事开始安排罢。”贺镜西压低声音,对贺镜东道。
      贺镜东擦擦眼泪,应声退出去。
      当晚,司礼监的大总管从天而降,对着挽联行礼叩拜,虔诚恭谨。
      李忠见贺镜西麻绳系腰,腰腹纤细,心中惊痛。毕竟经过大风浪,李忠对着贺镜西沉痛一揖:“帝卿节哀;楠木金棺停在平州港了,子时前可运到候府。”
      贺镜西闻言大惊,楠木金棺是亲王的棺椁,可保尸身几十年不腐。知道这番大手笔出自谁的示意,可为了父亲音容留存还是不想拒绝。
      “如此,辛苦李大伴了。”
      不曾想此时贺镜东站出一步,朝贺镜西拱手道:“大哥,父亲生前留信,不欲土葬,希望将骸灰散到长河,东归如海。父亲说他在候府过了一生,希望死后得到自由。”说到最后,贺镜东一高大男儿已是涕泪横流。场中闻者虽然觉得贺言的想法惊世骇俗却也同情痛惜,一时悲声四起。
      “如果连爱情都不在了,起码可以追求自由罢。父亲,您对世人的悲悯宽容是因为懂得么?”贺镜西望着挽联,默默自语。

      直到贺言火化,骸灰入坛,景弘也没有出现。在贺言走后的第二天,他把装着胎儿的锦盒送还到灵犀园,之后不知所踪。很多人不知道今上曾经到过候府,知道的人也没有发问。
      五月的前一天,一队画船出现在长河边。贺氏三兄弟白衣翻飞,捧着骸灰一点点散入长河的流水中。这绵延长河是北方最长的大河,一路东流如海,沿途风景无限。
      贺镜西一袭白衣,飘飞欲仙,众人见他薄唇紧闭,只道那是天家威严。只有至亲知道,一向坚强隐忍的他在火化仪式后,抱着盛放骸灰的瓷坛流了一夜的泪。
      贺镜南的腰腹被掩在衣衫下,下巴尖细得让人心疼。一面撒着骸灰,一面流泪叫着父亲。虽然是要做爹爹的人了,但毕竟年少,看起来十分可怜。
      贺镜东俊美的面上一派肃穆,双目赤红,紧握着骸灰,细小的白灰从指缝间流逝。逝者难留,如长河之水。
      烟水茫茫中一叶扁舟出现在河上,一白衣男子持箫立在船上。箫声呜咽,扁舟漂流。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莫知我衷

      、、、、、、
      画船听雨,隐去生前爱恨。暮春葬情,方懂身后成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爱恨成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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