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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烬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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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在燃烧。
不是那种烈焰奔腾、张扬狂放的燃烧,而是无声的,从皮肤底层散发出的阴冷。
像一片永不熄灭的余烬,烙在他的眼眸深处上,无论睁眼闭眼,那橙红的光斑都在黑暗中摇曳,伴随着一股浓郁的烧焦的气味。
路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或者说,他很久没有分清过睡眠与清醒的界限。
白天,他是大海上声名赫赫的草帽路飞,是伙伴们信赖的船长,笑容依旧没心没肺,橡胶身体拉伸出一个又一个白痴的形状。可当夜幕降临,独自躺在吊床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晃时,那燃烧的感觉就来了。
从指尖开始,一点微弱的灼热,然后蔓延,顺着臂膀,爬上肩胛,最后是整个胸膛。那不是疼痛,是一种更深邃的啃噬,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内部被缓慢地、持续地焚化。
他会蜷缩起来,把草帽拉下来,盖住整张脸,试图阻隔那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火光与焦味。但无济于事。
火焰在内部,如何躲避?
然后,就是梦。
梦是没有逻辑的碎片。
是风车村港口咸腥的海风,混着玛琪诺酒吧里橙汁的甜腻。是戈尔波山森林里追逐野兽时,脚底踩过腐烂落叶的柔软触感,鼻尖是泥土和艾斯身上汗水的味道——那味道干净、炽热,像晒透的太阳。
梦里,艾斯背对着他,那顶熟悉的橙色牛仔帽歪戴着,露出后颈上短硬的黑发。他大步往前走,从不回头。
路飞在后面喊,用尽力气地喊,声音却像被棉花堵在喉咙里,嘶哑微弱。
他拼命伸长手臂,橡胶的极限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总是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碰到艾斯的衣角。
可每一次,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时,艾斯的后背会“噗”地一声,绽开一个空洞。
没有血,只有火焰从中喷涌而出,瞬间吞噬那道挺拔的身影。
路飞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身影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化作飘飞的灰烬,连同那顶帽子一起消失。
最后留在他手里的,只有一片滚烫的、虚无的空气。
他总是在这一刻惊醒,浑身冷汗,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而那阴冷的感觉愈发清晰。
他开始害怕入睡。
萨博的电话虫在某个深夜响起。路飞盘腿坐在甲板上,望着远处墨黑的海面,声音带着几乎没睡的沙哑:“萨博……”
电话虫那边沉默了一下,萨博的声音传来,带着疲惫:“路飞,还没睡?”
“嗯。”路飞揉了揉眼睛,那里干涩得发痛,“我又梦到艾斯了。”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只有电流的细微杂音在滋滋作响。
“他……”萨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好吗?”
路飞张了张嘴,他想说艾斯在烧,一直在烧,在他眼睛里,在他的身体里。他想说那个洞,那个该死的、永远无法填补的洞。
但他最后只是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他……不回头看我。”
电话虫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吸气又像是哽咽的声音。
萨博什么也没再说。
他们就这样,隔着遥远的大海,握着话筒,听着彼此压抑的呼吸,直到天色微亮。
遗忘,成了一种奢求,也成了一种背叛。
伙伴们担忧的目光他并非感受不到,乔巴调制的安神药水喝下去也只能换来几个小时的麻木昏沉。
他试着疯狂消耗体力,直到肌肉酸痛,累得像一滩烂泥,以为这样就能屏蔽梦境。
但火焰依旧准时来临,甚至因为身体的疲惫而燃烧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火烧空了。
直到那个夜晚。
没有预兆,没有铺垫。他坠入梦境,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纯白的、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没有风车村,没有森林,没有火焰,也没有那个永远背对着他、走向毁灭的身影。
只有一片虚无的宁静。
路飞茫然地站着,心头第一次没有了那熟悉的灼烧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空洞。
他习惯了那伴随着痛苦的、艾斯的存在,哪怕是以燃烧的方式。此刻的“无”,比任何形态的“有”都更让他恐惧。
就在这恐慌达到顶点时,前方,渐渐凝聚出一个身影。
是艾斯。
不是背影,是正面。
他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那惯常的、带着点嘲弄和宠溺的笑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是完整的,没有火焰,没有伤痕,像一块冷却了的、温润的炭。
路飞僵住了,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怕一丝动静就会打碎这幻影。
艾斯却向他走了过来。脚步很轻,没有声音。他走到路飞面前,停下。路飞能清晰地看到他帽檐下那双难过的眼睛。
然后,艾斯抬起手,非常缓慢地,指尖轻轻触碰到路飞的胸口——那里,有一个狰狞的、巨大的疤痕。
他的指尖是凉的。
没有预想中的滚烫,是一种带着深海气息的、彻底的冰凉。
那凉意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穿透皮肤、肌肉、骨骼,直抵路飞那颗一直在被无形之火炙烤的心脏。
那一直顽固的、不肯熄灭的火焰,在这冰凉的触碰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突兀地,熄灭了。
一直萦绕不散的焦糊气味消失了,眼眸深处跳跃的光斑隐去了,皮肤下的灼热感褪尽了。只剩下那片疤痕处,一点清晰的、挥之不去的凉。
艾斯看着他,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轻得像是水面的涟漪,瞬间就平复了。
他没有说话,身影开始变淡,像融入水中的墨迹,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消散,化为透明的光点。
路飞依旧动弹不得,他死死地盯着那消散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粒光点也隐没在纯白之中。
周围,彻底的“无”再次降临。
路飞猛地坐起身。
窗外,天还未大亮,海面是沉静的蓝色。
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吊床轻轻摇晃的吱呀声。
他抬手,缓缓抚上胸口的疤痕。指尖感受到的是自己皮肤的温度,和疤痕凸起的粗糙触感。
没有凉意,也没有灼热。
但是,那种燃烧的感觉,消失了。
他不再感觉到艾斯在烧。
那个纠缠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来自内部的火焰,彻底寂灭了。
路飞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在黎明的微光里,细不可闻。
他终于忘记他的时候,他来到他的梦里,用最后一次触碰,亲手熄灭了那场漫长的、无声的火葬。
而留下的,是比火焰灼烤更刺骨的,一片冰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