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霜凝》柚子小谢

8、珠玉良缘

　　秦姑姑的病，依旧缠绵榻上，时昏时醒。菱角守在她身边，喂药擦身，不敢有丝毫懈怠。那支惹得她呕血的珠钗，菱角思前想后，终究寻了个由头，悄悄送回了宁姑姑手中。静思苑的日子因这病榻上的牵挂，显得格外漫长，连院中那架秋千都蒙上了一层薄灰，再无人问津。
　　这日午后，莲蓬提着一小篮新摘的栀子花来看望，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总算为这沉闷的院落带来几分生气。
　　"菱角姐姐，"莲蓬将花递给菱角，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宁姑姑怕是要苦尽甘来了！你是没看见，她如今的气色，比在內务府时好上不知多少！"
　　菱角接过花篮，示意她小声些，两人在廊下坐下。"是鸾霞宫的差事清闲，让宁姑姑舒心了吧？"
　　"何止是清闲！"莲蓬凑近些，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她与那个灯油商人肖全贵，好事将近了！听说十月就要过门，做正经的老板娘了！"
　　"肖全贵？"菱角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那支惹得秦姑姑呕血的珠钗，正是经他之手到了宁姑姑那里。
　　"正是他！"莲蓬的眼中闪着光，"听说这肖老板可不是普通的商贩，手腕高明得很。姐姐可还记得前阵子宫里那场争布风波？麟泉宫的刘软公公截了本该给鹤岚宫的料子，后来田贵妃又说要赏给娘家姐妹，让程公公紧急重新采办上好的湖绉。那时节，一时间哪里去寻那么好的料子？"
　　菱角点头，那场风波她记忆犹新，特别是莲蓬曾说看见刘软扛着布匹往栖梧宫方向去的情景。
　　"偏生这肖全贵手里就有现成的上等湖绉！"莲蓬说得眉飞色舞，"一下子就解了程公公的燃眉之急。程公公为此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这才尽心尽力地替他牵线，把宁姑姑说给了他。"
　　菱角默默听着，心中疑云渐浓。莲蓬那句"内务府那匹湖绉边缘带着说不清的陈腐气"在她心头反复盘桓。她忽然想通了——刘软分明是借争布之名，用那匹带着异味的布料裹了要紧物事运走，转头又从肖全贵处采买了相似的湖绉充数。这般偷梁换柱，既全了体面，又遮掩了那匹布真正的去向。
　　"那肖老板对宁姑姑可是真心实意，"莲蓬继续道，"下的聘礼厚重不说，连定情的信物都是支极精致的珠钗，我远远瞧过一眼，那做工，那珍珠的光泽，绝非凡品。宁姑姑如今在鸾霞宫，说是当差，实则清闲得很，三天两头就能寻个由头出宫与肖老板相会。我前儿还碰见他们一道在宫外的绸缎庄里选料子呢，那亲密劲儿，真真是羡煞旁人！"
　　珠钗！菱角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那支刻着"秋露凝霜雪"的珠钗！它竟成了促成这桩婚事的信物。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菱角忙起身进去，见秦姑姑不知何时醒了，正挣扎着要坐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菱角小心扶她靠好，喂了些温水。
　　外间莲蓬的声音隐约传来，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听说那珠钗是肖老板从前门大街的'隆昌当铺'里淘来的，是个姓童的赌鬼押的当。那童连生你们还记得吧？就是先前与魏西音私奔的那个侍卫！说是他娘子的旧物。那魏西音也真是可怜，跟人跑了，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西音……"秦姑姑忽然嘶哑地开口，昏黄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珠钗……是雪筠的……她最心爱的……"
　　菱角的心直往下沉。皇后的心爱之物，竟成了私奔宫女的"旧物"，被赌鬼典当，最终落入商人手中，成了求娶另一个宫女的聘礼。这条诡异的流转路径，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莲蓬走后，菱角一边伺候秦姑姑吃药，一边在心中细细梳理。肖全贵在争布风波中恰到好处地出现，不仅获利，更借此搭上了程公公这条线；程公公投桃报李，不仅替他做媒，还将那支来历成谜的珠钗给了宁姑姑；而宁姑姑，在经历了葛女官的刻意打压后，对宫廷早已心灰意冷，这桩婚事于她，无疑是逃离牢笼的最佳途径。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可菱角总觉得其中有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她想起蟹八件风波时，正是舒公公去给马贤妃送了新茶，才引得贤妃提起吃蟹，给了葛女官发难的由头。这位鹤岚宫的管事太监，为何总是恰逢其时地出现在这些事情的边缘？
　　两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证实了菱角的猜测。舒公公亲自来了静思苑，提着一盒上好的老山参，说是马贤妃听闻秦姑姑病重，特意赏下的。
　　他隔着帘子看了眼昏睡的秦姑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菱角道："宁姑姑的事，想來你也听说了。"
　　菱角点头，斟酌着词句："听莲蓬说了些。那肖老板似乎很得程公公青眼。"
　　舒公公微微一笑，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全贵这孩子，最是懂得审时度势。争布那次，他不仅解了程公公的急，价格上也颇为公道。程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最欣赏的就是这样懂事的下家。"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菱角一眼，"至于那支珠钗……来历确实有些不明不白，但宁姑姑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在这深宫里待久了，谁还没点不想人知的秘密？"
　　菱角敏锐地察觉到舒公公话中有话。他不仅清楚珠钗的来历可疑，似乎还在暗示宁姑姑接受这桩婚事的深层原因——比起探究真相，逃离眼前的困境才是当务之急。
　　舒公公走后，菱角站在院中，望着墙角那丛疯长的野草出神。她忽然想起莲蓬曾说，童连生在典当珠钗时神神叨叨，说西音回京后整天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抓她灭口，没过几日人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一切，会不会都与那支珠钗有关？与栖梧宫那场蹊跷的大火有关？
　　而宁姑姑，她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完全沉浸在即将获得自由的喜悦中吗？菱角想起最后一次见宁姑姑时，她眼底那抹难以察觉的忧虑。或许她也猜到了珠钗的来历不凡，猜到了这桩婚事背后的复杂，但在宫廷这个巨大的牢笼里，肖全贵提供的出路，已经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救命稻草。
　　明面上，这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婚姻——宁姑姑图的是自由与归宿，肖全贵图的是美色与宫中的人脉。可暗地里，这桩婚事却像是一枚被精心布置的棋子，它的落定，仿佛预示着某些环节已经就位，某些人已经被安全地转移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菱角回头望了望秦姑姑紧闭的房门，心中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这深宫里的每一份"幸运"，似乎都要用等价的秘密来交换。宁姑姑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却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棋局。而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舒公公，在这盘棋中，又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菱角拢了拢衣襟，只觉得这夏日的傍晚，竟透着几分秋的萧瑟。那场即将到来的婚宴，在菱角眼中，不再是单纯的喜庆，而更像是一个转折的信号，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在这深宫之中澎湃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