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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珠钗血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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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皇城,也烧尽了秦姑姑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消息传到静思苑时,秦姑姑正坐在窗前刻着一只木鸢。当"皇后娘娘殁于火海"几个字落入耳中,她手中的刻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菱角慌忙将她扶到榻上。自那日起,秦姑姑便一病不起。她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终日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仿佛要将那绣着缠枝莲的纹样看出一个洞来。偶尔,菱角能听见她极轻地呓语,反复念着"雪筠",那声音破碎得如同秋叶落地。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悲恸过度,郁结于心,开了几副安神汤药。可再苦的药汁灌下去,也化不开她眉宇间那团死气。不过几日功夫,她整个人便消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紧握成拳的手,还残留着些许力气,仿佛在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宫中上下都在为皇后服丧,白幡飘荡,一片肃杀。然而,在这片沉痛的哀戚之下,另一则消息却不胫而走——麟泉宫的大宫女魏西音,与鸾福宫侍卫童连生,在栖梧宫失火那夜的混乱中,双双私逃出宫了。
宁姑姑来探望秦姑姑时,望着榻上形容枯槁的人,重重叹了口气。她拉着菱角到外间,压低声音说起这桩"风流公案",语气里带着几分对胆大妄为者的咋舌,也有一丝对那虚幻自由的向往。
"那魏西音,在麟泉宫苦熬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体面,谁知竟是个痴情种子!"宁姑姑摇着头,"她与那童连生早就暗通款曲。童连生刚入宫时还算个俊俏儿郎,可惜跟那群老油子混久了,学得油嘴滑舌,还好赌成性。亏得西音年长几岁,为人稳重,时常管束着,两人这才能勉强维持。"
"后来西音全凭她那副好嗓子,听着跟皇后娘娘像得很,这才被拨去栖梧宫当差,"宁姑姑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这一来,两人见面愈发艰难。正巧赶上鼠疫,宫里人心惶惶,鹤岚宫尹淑妃殁了之后更是乱成一团。西音便动了心思,以避疫为名,怂恿连生一同逃出宫去。那连生大约也觉得在宫里难有出头之日,二人便趁着那夜大火引发的骚乱,携手跑了。"
这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深宫寂寥,寻求解脱是许多宫人内心不敢言说的梦。西音和连生,不过是将其付诸行动的痴人。
"原以为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谁曾想……"宁姑姑语气转为唏嘘,"听说他们出宫后,连生带着西音游山玩水回了老家。可那连生恶习难改,没多久便复又沉迷赌局,将盘缠输得精光。西音苦苦相劝,他却充耳不闻。后来……不过月余,西音竟独自一人神情恍惚地回了京城,自此音讯全无。有人曾在宫门外见过童连生,衣衫褴褛,逢人便哭诉祖产被人设局骗光,哀求旧日酒友买下西音留下的首饰救急。"
宁姑姑压低声音:"听说那首饰精美异常,不似凡品,一时无人敢收。有人好奇,问他为何未与西音成婚,他只含糊应付一句:'无缘罢了。'"
好一个"无缘罢了"!菱角听得心头泛冷。昔日信誓旦旦,终究敌不过赌桌诱惑,徒留女子心碎神伤,不知所踪,男子落魄失意,悔之晚矣。真是一幕活生生的薄情郎负痴心女的悲剧。
二人正叹息间,宁姑姑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帕包裹的小物,展开后,露出一支珠钗。那珠钗样式清雅,以细金丝累成雪花托座,拱着一颗莹润的珍珠,钗身錾刻着极细微的缠枝暗纹。
"说来也巧,"宁姑姑将珠钗递到菱角面前,略带羞赧,"宫外有个供应灯油的肖老板,托了内务府程公公,想求娶个能干宫女。程公公觉着我合适,便拿了这支珠钗给我,说是肖老板给的聘礼信物。你瞧这钗子,虽不华贵,倒是别致……"
菱角接过珠钗细看,只觉得做工极为精细,绝非寻常匠人所为。她下意识地转动钗身,忽然在靠近尾端的内侧,瞥见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刻字——
秋露凝霜雪。
她心头猛地一跳。"秋"字……秦姑姑名雁秋!"雪"字……皇后名雪筠!这诗句,这珠钗……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一声嘶哑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菱角与宁姑姑慌忙冲进去,只见原本瘫软在榻上的秦姑姑,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半坐起来,一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菱角手中的珠钗,伸出枯瘦的手,嘴唇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
菱角连忙将珠钗递过去。秦姑姑一把夺过,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将那冰凉的珠钗紧紧按在心口。她低下头,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声。那支珠钗的尖端几乎要刺破她的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秋露……凝霜雪……"她终于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是我亲手刻的……雪筠……我的雪筠啊……"
她反复摩挲着那行小字,仿佛要通过这冰冷的金属触摸到逝去之人的温度,最终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悲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和那支冰冷的珠钗,人也软软地倒了下去,再度陷入昏迷。
宁姑姑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菱角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秦姑姑,看着她惨白的脸上那抹刺目的血红,和即便昏迷也死死攥在手中的珠钗,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支刻着"秋露凝霜雪"的珠钗,是秦姑姑赠与皇后的信物,意义非凡。它怎么会流落宫外,出现在一个商人手中?联想到西音曾在栖梧宫当差,联想到连生要变卖的"极其精致贵重"的首饰,联想到西音最后的不知所踪……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菱角脑海:西音在离开栖梧宫前,是否偷走了皇后的旧物?而连生赌输之后,便将这赃物变卖,最终几经周转,落到了肖全贵手中,又被程公公拿来做了人情?
若真如此,西音与连生的私奔,恐怕并非单纯的追求自由。那看似凄美的爱情悲剧下,掩盖的是偷窃、背叛与销赃。而这支珠钗的诡异现身,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秦姑姑本就濒临崩溃的心防,也隐隐指向了栖梧宫那场大火背后,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黑暗。
菱角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秦姑姑,和那支沾染了鲜血、仿佛带着不祥诅咒的珠钗,只觉得一股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这深宫里的悲剧,从来都不止一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