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霜凝》柚子小谢

13、燕雀相随

　　胡嬷嬷终究没能在一个月内变出个像样的工坊来。
　　战事吃紧，流言四起，莫说是熟练工匠，就是寻常的壮劳力也难以寻觅。任凭她手段再强硬，规矩再严苛，也难为无米之炊。据说她在李帝面前陈情数次，言明困难，奈何李帝被葛女官"节省开支、为国分忧"的说辞哄得上了心，又或是被边境战报搅得心烦意乱，只一味催促，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地斥责她办事不力。
　　胡嬷嬷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在长公主府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委屈，如今入宫，一番雄心壮志，却落得左右掣肘、上下埋怨的境地。她看着李帝身旁葛女官那若有若无的得意眼神，又看了看身旁两个被繁重事务压得战战兢兢、难堪大用的小丫头，心彻底凉了。把心一横，干脆利落地向李帝递了辞呈，言明自己才疏学浅，不堪重任，恳请归乡养老。
　　李帝大约也觉得强留无益，便准了。胡嬷嬷走得干脆，连一天都没多待，收拾了包袱便离开了这座她短暂停留却倍感压抑的宫廷。她这一走，六宫事务顿时又成了一盘散沙。
　　菱角听闻此事时，正陪着秦姑姑在院中缓缓散步。秦姑姑的身体日渐好转，虽仍清瘦，但眼神里已重新聚起了往日那种沉静而锐利的光。她听到胡嬷嬷离宫的消息，脚步未停，只淡淡评价了一句："刚则易折。"
　　胡嬷嬷的离去，最直接的影响落在了灵犀和雨燕身上。她们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而李帝显然没耐心再慢慢寻人，他随手一指，便将一个爽朗明艳的年轻女子推上了前台——蒋妃。
　　蒋妃出身民间商贾，性子泼辣精明，爱计较，更要面子。她一入宫便封了妃，位份不低，甫一接手这烂摊子，便铆足了劲要做出成绩，尤其是那个让胡嬷嬷栽了跟头的工坊。
　　这位商贾之女果然不同凡响。她不像胡嬷嬷那样死守着规矩和体面，行事泼辣大胆，为了达成目的可谓不择手段。听闻宫中缺工匠，她立刻广贴告示，许以重金，又暗中联系京中几大人牙子，许下丰厚佣金，让他们想尽办法搜罗人手。不论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是些来历不明、但有一技之长的三教九流，只要能用，她几乎是来者不拒。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蒋妃为了凑数，连些手脚不甚干净、在市面上混不下去的匠人都网罗了进来。
　　"只要能把这工坊给本宫立起来，让陛下瞧瞧本宫的本事，花些银钱，担些风险，算什么！"蒋妃对着灵犀和雨燕发话，眉梢眼角都是精明算计，"你们都给本宫打起精神！谁找到了得力的人手，本宫重重有赏！"
　　一时间，宫门外竟也排起了长队，各色人等经过粗略筛选便被放入宫中。工坊那边日夜赶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倒是显出几分虚假的繁荣。蒋妃对此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手段高明，远超那个墨守成规的胡嬷嬷。
　　这日，灵犀来找菱角辞行。她脸上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快，也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菱角姐姐，我要走了。"灵犀拉着菱角的手，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蒋妃娘娘一心扑在工坊上，六宫琐事她不耐烦管，全都推给我和雨燕。我实在是……厌倦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着光："我家中还有个小妹，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姐妹自小亲近，蒋妃性子浮躁，跟着她未必有前程。不如我带小妹去投靠京郊的叔父，攒些钱开个小铺子，再寻个老实人家嫁了，日子总好过在这深宫里提心吊胆、永无出头之日。"
　　菱角看着她眼中久违的神采，知道她去意已决。这宫廷，确实磨人，能早早脱离，未尝不是幸事。她真心为灵犀高兴，细细嘱咐了许多宫外生活的琐碎事项。
　　送走灵犀，菱角回到院中，却见雨燕不知何时来了，正躲在假山后头，肩膀微微抽动，低声啜泣。秦姑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菱角快步走过去，轻声问道："雨燕，你怎么了？"
　　雨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是菱角，泪水更是止不住："灵犀……灵犀她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蒋妃娘娘只管工坊，其他事情都压在我身上，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她越说越伤心，抽噎着："这三年的深宫生活，我真是过够了！日日提心吊胆，看人脸色，被呼来喝去……我也想像灵犀一样，出宫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看着她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菱角心中恻然。雨燕性子本就比灵犀更柔顺些，接连的变故和压力，显然已将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秦姑姑缓缓走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既然想走，何必哭哭啼啼。"
　　雨燕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秦姑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雨燕。雨燕迟疑地打开，里面竟是一些碎银子，和一只成色不错的金镯子。她吃了一惊，猛地抬头。
　　"这些，够你和你家里人，在宫外安稳度过一段时日了。"秦姑姑淡淡道，"蒋妃不是正为工坊采买物料、招募人手焦头烂额吗？她不是给了你特许出宫的令牌，方便办事？"
　　雨燕愣愣地点头。蒋妃为了尽快把工坊建起来，确实给了她和几个负责采买的太监出宫的便利。
　　秦姑姑俯身，靠近雨燕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下次出宫，去找那个灯油商人肖全贵。他如今靠着程公公和宁姑姑的关系，与宫里采买走动颇近。你就说是工坊需用，向他购买特制的'灯油'，要上好的，量……多一些。"
　　灯油？雨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工坊确实需要灯油照明，但这等小事，何须秦姑姑特意嘱咐，还指明了要找肖全贵？还给了这么多银钱？
　　秦姑姑直起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肖全贵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只需说是工坊急用，他自会明白。办好了这件事，这只金镯子，便是你的。足够你风风光光离宫，置办些像样的嫁妆了。"
　　钱财的诱惑，加上对自由的渴望，瞬间击溃了雨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她紧紧攥住那个布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我……我明白了！秦姑姑放心，我一定办好！"
　　看着雨燕抹干眼泪，揣好银钱，像是重新注入了力气般匆匆离去的背影，菱角的心却沉了下去。她可不认为秦姑姑真的只是需要什么"灯油"。联想到秦姑姑之前对工坊之事的关注，以及她此刻异常凝重的神色，菱角几乎可以肯定，那所谓的"特制灯油"，绝非凡品。很可能是……火油！
　　秦姑姑要火油做什么？她让雨燕利用蒋妃给的特许出宫采买，还特意指明通过肖全贵的渠道，分明是要借工坊的由头做掩护！宁姑姑即将嫁给肖全贵，这条线既隐蔽又相对可靠。秦姑姑是在为某个计划做准备，一个需要用到大量火油的、危险的计划！
　　菱角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看着秦姑姑平静无波的侧脸，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决绝与恨意。雨燕的脆弱和无奈，成了秦姑姑手中最好利用的棋子。蒋妃急于求成营造的混乱，肖全贵打通的关系网，都成了她实施计划的掩护。她以钱财和出宫的自由为饵，轻而易举地将这个渴望逃离的少女，拖入了她复仇的暗流之中。
　　"姑姑……"菱角的声音有些干涩，"您让雨燕买那些……当真只是灯油吗？"
　　秦姑姑转过头，看了菱角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她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皇宫深处，麟泉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有些债，迟早要还。"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宣告。
　　菱角站在她身后，看着雨燕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不安。灵犀的离开，是挣脱牢笼；而雨燕的"机遇"，却可能是踏入一个更危险的陷阱。蒋妃还在为工坊的表面繁荣而沾沾自喜，殊不知她提供的便利，正被人利用来编织一张复仇的网。秦姑姑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而她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网上的丝线，身不由己，随风而动。这看似因工坊而起的混乱，底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菱角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