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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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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漫天的血。
阮枝绵只觉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她同门的血。
护宗大阵发出最后一阵哀鸣,如琉璃破碎般刺痛着阮枝绵的耳膜。那道庇护了听剑阁千年的光罩化作流萤漂浮向天空,却在触及血色天幕时瞬间湮灭。
魔族如潮水涌进山门,血一片一片汇聚成溪,沿着汉白玉台阶的沟壑向下流淌,将象征祥瑞的云纹浮雕浸染成狰狞的暗红色。
天赋奇差修为极低阮枝绵被师兄师姐们派人从宗门后山送出。
可她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心安理得至同门于不顾,故而左避右避偷偷跑回后山,只是一回来见到的便是宗门被破,同门被害。
阮枝绵也曾声嘶力竭的反抗过,说她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亲手交给师兄师姐。
可是负责送她出山门的同门好似听不到一般,只是不耐烦的皱着眉。
也是那时,阮枝绵才意识到,她往常所不在意的名声、别人的看法究竟有多么重要。
阮枝绵深吸一口气,手中紧紧的握着三师姐耗尽生命算出的宗门最后气运的账本,并且将它护于胸前。
回来的那一刻,脑海中瞬间浮现三师姐将账本交给她时泪流满面的脸。
咽气前,三师姐看着满目疮痍的听剑阁,轻声说:“这次……是笔亏本买卖啊。”
阮枝绵强行压下涌上眼眶的热泪以及喉头的哽咽,悄咪咪的潜入听剑阁寻找大师兄大师姐的下落,准备将这珍贵的账本交给他们。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焦土的味道猛然扑面而来,阮枝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断壁残垣间攀爬,目光死死锁在前方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上。
是大师姐!
慕幽梦的剑光,即便在漫天魔气的笼罩下,依旧如同破开乌云的皎月,凌厉地穿梭在狰狞的魔影之中。她的白衣早已被血与尘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片魔族的惨嚎。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阮枝绵的喉头,几乎是脱口欲出的呼喊卡在了嘴边——
就在这一瞬,一股冰冷刺骨的恶风自身后袭来。
阮枝绵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覆盖着坚硬鳞甲的巨爪便死死扣住了她的肩膀,尖锐的指甲瞬间刺破皮肉,剧痛让她眼前一黑。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将阮枝绵猛地向后拖拽,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死死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她的脖颈皮肤传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阮枝绵僵硬地垂下视线,一柄门板似的、血迹斑斑的巨型砍刀,正稳稳地横在她的颈前。
刀身上黏稠的、尚未干涸的血液,正顺着锋利的刃口,一滴,一滴,砸落在她身下的尘土里,晕开一个个暗红色的圆点。
阮枝绵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压住皮肤沉甸甸的、致命的冰凉,这让她不安的握紧了手中的账本,将其往下藏了藏。
这是三师姐用命换来的成果!
她可以死,
但是账本绝对不能丢!
阮枝绵被迫仰着头,视线越过那骇人的刀锋,恰好迎上了前方大师姐猛然转过来的目光。
慕幽梦的视线落在阮枝绵颈间那柄血淋淋的屠刀上。
她脸上那惯常的、让阮枝绵安心的沉稳与清冷,在这一刹那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惊怒与恐慌。
她的剑势因分神出现了致命的迟滞,身体猛地一颤。
一截漆黑的刀尖带着粘稠的魔气从她背后突兀的透出。
“不!”阮枝绵绝望的喊,声音透露着哽咽。
扼住阮枝绵的魔族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狞笑,他似乎很享受阮枝绵此刻的绝望,并且欣赏的看着慕幽梦一掌拍开偷袭她的小魔,然后面色不变的拔出捅她的那把刀。
带着慕幽梦血迹的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她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马上站定,横剑指向挟持阮枝绵的魔族:“放开她。”声音冰冷的仿佛要掉渣。
北域雪仙,听剑幽梦。
这是修真界赠与她的尊号。
慕幽梦不仅是听剑阁的大师姐,更是公认的“修真界年轻一辈第一人”。年仅十八便在这灵气稀薄的修真界迈入了元婴期,是宗门公认的“剑尊”之位继承人。
一柄归云剑便让修真界流传了一句——
“云心剑骨,百刃皆伏。”
其实力与声望让其他宗门的同辈天才望尘莫及。
阮枝绵感到十分的自责和苦涩,早知道她就好好修炼了,这样也不至于毫无察觉的被挟持,更不至于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害得大师姐受伤。
不等阮枝绵难过,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那柄一直横在她颈间那血迹斑斑的砍刀被猛地抽回,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刀刃离开皮肤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在慕幽梦凛冽的目光下,那魔族松开了一直死死摁在阮枝绵肩膀上的那一只手。
他的双手朝两侧摊开,认输的耸了耸肩,仿佛真的放过了阮枝绵一般。
重获自由的阮枝绵心头一喜,迫不及待的朝慕幽梦跑去,而慕幽梦也放下了手中的剑。
可既然是挟持,又怎会因为慕幽梦的一句话而放弃?或许两人都因过于担心对方的安危导致了思维能力的下降,这一起一落一起扰乱了她们的心绪。
下一刻,阮枝绵只见永远云淡风轻的大师姐瞳孔猛然骤缩,薄唇恐惧的张开。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彻底的寒意从阮枝绵的背后袭来。
“噗呲——”
是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阮枝绵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宽阔刀尖从她的胸口正中刺了出来、
剧痛在短暂的麻木后,如同爆裂的岩浆瞬间炸开,席卷了阮枝绵的每一根神经。
她自进入听剑阁起,受过最大的伤也不过是练剑后的肌肉酸痛,但即便是这点小伤,她也能叽叽歪歪个许多天。不经历不知道,这就是大师姐方才因她失神所受到的痛楚吗?
别说,
还挺疼。
力气随着温热的血液急速从体内流失,视野也开始模糊、变暗。
她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血液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流出,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向前栽倒。
无需那魔族拔剑,阮枝绵的身体便自行脱离了他宽阔的刀尖。
阮枝绵本以为自己会以一种极其丑陋的死法死在她最爱的大师姐面前,可预想中脸撞击冰冷地面的触感并没有到来。
阮枝绵艰难的抬起眼帘,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那是大师姐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里再没有平日里的冷静,只有一种燃烧生命般的、令人心悸的清醒与痛楚。
慕幽梦胸前的伤口仍在汩汩涌出鲜血,将她残破的白衣染得更加触目惊心,但她的手臂却异常稳定,仿佛将所有力量都凝聚于此。
慕幽梦避开阮枝绵胸前的伤口,搂着她缓慢地坐在了焦黑的地面上,让小师妹的身体躺在她泛着幽香的怀中。
这让阮枝绵的唇角不自觉的往上勾了勾。
但她并没有沉迷于此太久,因为她奇异的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低头一看,才发现大师姐纤长白嫩的手轻轻地覆在她胸前狰狞的伤口上。师姐的指尖冰凉,却亮起一团强大而深厚的白色灵力,试图弥合她破碎的心脏与经脉。
阮枝绵皱起眉头,抬起双手握住了慕幽梦那只冰冷的手,她摇着头,张开嘴露出被血染成红色的牙齿断断续续的说到:“大师姐…不要为了我而浪费灵力……我本来就该死了…不能强求的……就算你用灵力保下了我的性命…你带着我这个修为低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也跑不了的……”
阮枝绵往常的声音似浸了蜜的银铃,此刻却因伤变得清凌凌的,像催命符一般裹住了慕幽梦的心。
“别说话,”慕幽梦重复着,声音更轻了,像是梦呓,“……看着我,看着我。”
阮枝绵清晰的感受到,大师姐环抱着她的手臂在细微的颤抖,原本平静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破碎。将自己的生命力,如同输血般毫不吝啬的渡给她。
见此情形,阮枝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把慕幽梦的手移开,瞪眼看向对方道:“师姐!这是没有用的!”掌心指腹触摸着大师姐的光滑又略带薄茧手…她才恍惚想起来……
账本呢?!
阮枝绵扭头看向身侧,只见身旁一掌的距离账本正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阮枝绵顿时浑身的毛发都奓了起来,她立马腾出一只手将账本抓来,塞进了慕幽梦的手里。抬头义正言辞的说道:“大师姐,这是三师姐用尽所有生命力算出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你务必珍重,并且坚持下去……”
慕幽梦一掌拍开账本,继续为阮枝绵输送灵力,迎着阮枝绵不可思议的目光,她认真道:“会看。”
阮枝绵垂下焉了吧唧的脑袋,心里十分难过,她觉得是她害了师姐,如果不是她,师姐便不会受伤,也便不会浪费这么多灵力……
她想直接咬舌自尽,可是又狠不下心来。
察觉到阮枝绵低落的情绪,慕幽梦瞥了一眼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的魔族,确认目前暂时没有威胁后轻声对阮枝绵安慰道:“这也有师姐的责任…是我大意了……若是我平日里学习一些治疗类的术法,你早就好了。”
说到最后,慕幽梦竟然愧疚的垂下眼眸。
阮枝绵震惊的张了张嘴,最后,万般情绪都化作了一声充满疑惑和不可置信的“啊?”
要知道,大师姐平日里醉心于武学剑道,即便外出历练受多重的伤也不曾主动进行救治,回来时伤口都发炎了也依旧神色淡淡。为此,阮枝绵还特意去学习治疗类术法,虽然自我感觉学得还不错,但因为修为实在太低,每次为大师姐治疗的效果都跟清洗伤口一般。
正想着,阮枝绵心口猛然一痛,像是被冰锥狠狠扎入,冷意顺着血管迅速蔓延,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每一次呼吸动如同刀锋在胸口摩擦,额头脊背不断地冒出冷汗。
这痛楚与之前的贯穿截然不同,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燃烧的毒虫猛地钻入血管,沿着经脉疯狂啃食、蔓延。
阮枝绵浑身猛地一颤,控制不住的蜷缩起来,一口发黑的、带着腐坏气味的血液从她口中呕出。
“呃啊——!”
阮枝绵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慕幽梦的脸色骤变。她输送灵气的白光像是被无形的污秽侵蚀,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黯淡、溃散。她闷哼一声,法术被强行中断的反噬让她唇角也溢出一丝鲜血。
她低头看向阮枝绵的伤口,只见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得青黑,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紫黑色的毒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散发出不详的死气。
那魔刀上,竟然淬有如此阴损歹毒的剧毒!
慕幽梦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神色。她之前渡给阮枝绵的灵气,此刻仿佛成了滋养这剧毒的养料,加速了它的爆发。
阮枝绵清晰的感觉到,那毒素并未单纯的破坏,而是在疯狂的、贪婪地吞噬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灵气,连同慕幽梦方才渡入体内的,也一并被她毫不留情地吮吸、消融。
“是……‘噬灵疽’……”慕幽梦看着那不断蔓延、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毒纹,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源自内心深处的惊悸与绝望。
自捅了阮枝绵一刀后就在远处看戏的魔族爆发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十分自豪的介绍道:“这可是魔族特有的阴毒,以灵气为食、以生命本源为食,无、药、可、解!”最后的四个字他说的一字一顿的,十分得意。
这如同最终的审判,重重的砸在了废墟之上,也砸碎了所有残存的侥幸。
慕幽梦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燃起了滔天的烈焰。
可那魔族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自顾自的说到:“不错的养料。”他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震得耳膜生疼,“‘噬灵疽’最喜欢你们这些修士的灵气和生命力……看着它一点点将这个废柴吞噬,真是……赏心悦目。”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呵呵,若这个废柴是尊贵魔族,或许还可以存活,可惜啊!可惜!她只是最为孱弱的人族,这么说来是必死无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魔族刚刚还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可下一秒便演不下去了,直接乐不可支的大笑了起来。
魔族充满戏谑与侮辱的话语,让慕幽梦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慕幽梦甚至没有松开搂着阮枝绵的手,也并未拔剑,只是并指如锋,用力的朝那魔族挥去一击。
没有声音。
也没有光。
只有一道纯粹的“寂”。
空间本身被她这么一指裁开,露出后面更深邃的虚空。
空气、魔气、乃至声音和光线,都在那道墨痕前无声湮灭。
不是崩碎,不是燃烧,是彻底归于“无”。
那魔族好像早有预料一般朝旁边躲开,凝聚魔力进行抵挡。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让他被迫手捂胸口,他惊讶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寂灭剑意’吗?”
见此情形,其他潜伏在暗处的魔族都涌了出来,围在那个手捂胸口的魔族身边,对那魔族行了一礼道:“殿下,我们的计划好像成功了。”
那被称为“殿下”的魔族听罢,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说:“还不够…没想到那人说的都是真的。这个颇负盛名的‘未来剑尊’竟然真的是……”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总之还不够,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要想爆发这股剑意,必须要通过极致的痛苦、绝望与背叛,让剑意在她体内彻底‘成熟’并失控显现……”
那魔族笑意吟吟的看向他们道:“然后我们再乘机获取。”
……
阮枝绵只觉得世界像一锅被打翻的粥。
声音粘稠的搅在一起,远处的打斗声,大师姐绝望的呐喊声,还有魔族的嘲讽声,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隔着厚重的水传来。她努力的想要听清,那些字句却像滑溜的鱼,从耳边掠过便消失无踪。
身体深处升起一股陌生的灼热,沿着血脉蛮横地游走,所到之处,理智的堤坝纷纷溃决。
思想断了线,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东一片西一片,抓不住任何一片。
无边的黑暗带着天鹅绒般柔软的窒息感,悄悄吞噬掉了最后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