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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答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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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第七日,清晨五点半。
天光未亮,栎海港还沉浸在一片深蓝色的静谧里,只有远处海平面隐约透出一丝熹微。顶楼小屋的灯光却早已亮起,像茫茫海面上的一座孤岛灯塔。
司淮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水珠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洗手池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熬夜复习留下的淡淡青黑,但眼神却是清明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深吸一口气,扯过毛巾用力擦干脸,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犹豫和杂念也一并抹去。
悸满羽在厨房准备早餐。简单的白粥,煮鸡蛋,还有几片全麦面包。她动作轻柔,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这不是她自己的高考,却感觉比她自己上考场还要令人心悸。她小心地将早餐端到小桌上,看着司淮霖从卫生间走出来。
“吃点东西。”悸满羽轻声说,将一碗温度刚好的粥推到她面前。
司淮霖“嗯”了一声,坐下来,拿起勺子,机械地开始进食。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气氛有些凝滞,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东西都检查好了吗?”悸满羽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橡皮,黑色签字笔……”
“嗯。”司淮霖点头,放下勺子,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都齐了。”
她的平静,反而让悸满羽更加不安。这种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情绪,还是真的已经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她无从得知,也不敢多问。她能做的,只是在她身边,给予最沉默的支撑。
早上七点整,她们一起出门。
楼道里已经能听到其他考生家庭传来的动静——父母的再三叮嘱,开关门的声响,匆忙下楼的脚步声。这种集体性的躁动,像无形的波纹,在清晨的空气里扩散。
走到楼下,发现六班的小团体竟然不约而同地都聚集在了院子门口。
李铭正被他妈妈拉着整理衣领,一脸不耐烦却又不敢反抗的样子;左叶和管翔、杨吴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最后几分钟突然想起的某个化学公式;赵范手里还拿着本小小的单词本,嘴里念念有词;许薇烊和刘文站在一起,互相检查着对方笔袋里的文具,许薇烊嘴里还在念叨着“作文素材,作文素材……”
华黎芳也早早到了,穿着她那条象征“旗开得胜”的红色旗袍,站在人群前方,目光扫过她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兵”。她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与柔和交织。
看到司淮霖和悸满羽下来,大家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霖姐!满羽!”李铭挣脱他妈妈的“魔爪”,喊了一声。
“都准备好了吗?”华姐走上前,目光在司淮霖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询问。
司淮霖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准备好了,华姐。”
“好!”华姐用力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舞,“孩子们!记住!平时当高考,高考当平时!别紧张,就把这当成一次规模大点的模拟考!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拿出你们所有的本事,把这三年吃的苦,受的累,都给我狠狠地写在答卷上!”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年轻而紧张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司淮霖身上,语气深沉:“无论结果如何,你们能坚持走到今天,站在这里,就已经是胜利者了!出发!”
人群开始移动,走向各自家长安排好的车辆,或者附近的公交车站。司淮霖和悸满羽选择了步行去考点,路程不算太远,十五分钟左右。
清晨的街道已经被交通管制,显得比平日空旷许多。警察和志愿者在路口维持秩序,送考的车辆排成了长龙,家长们站在车外,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紧张感。
她们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司淮霖的背挺得很直,步伐稳健,目光平视前方。悸满羽跟在她身侧,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气场。
走到考点——栎海市第一中学门口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警戒线外,是无数殷切、焦虑、充满期望的面孔。警戒线内,是庄严肃穆的考场。
“我到了。”司淮霖在警戒线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悸满羽。
阳光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两簇在风中摇曳却不熄灭的火苗。
“嗯。”悸满羽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最简单的一句,“加油。”
司淮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决绝,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告别意味。然后,她毅然转身,掏出准考证和身份证,递给门口核验的老师,身影很快便汇入了涌入考场的、穿着各色校服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空落落的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司淮霖必须独自面对她人生中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场战斗。而她,只能在外面,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悸满羽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守在考点外翘首以盼,她回到了顶楼小屋。屋子里还残留着司淮霖的气息,以及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寂静。她试图看书,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司淮霖走进考场前那个决绝的眼神。
她走到司淮霖的书桌前,看到上面摊开的物理错题本,旁边还放着那把静静立着的、黑红相间的电吉他。两种截然不同的象征,此刻却奇异地和谐共存,共同勾勒出司淮霖复杂而挣扎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阳光逐渐变得炽烈。
上午的语文考试结束的铃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隐约传来。悸满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司淮霖考得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熟悉的古诗文默写、那些需要缜密思维的阅读理解、那篇决定命运的作文,她是否都能应对自如。更担心的是,考场那种极度安静又极度紧张的氛围,会不会再次触发她心底尚未完全愈合的创伤。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准备午饭。清淡,易消化,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当司淮霖中午推门进来时,脸色比早上更加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释放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考得怎么样?”悸满羽几乎是立刻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透明文件袋。
“还行。”司淮霖的回答依旧简短,她走到餐桌前坐下,揉了揉眉心,“作文题目有点绕,但写完了。”
她没有多说,悸满羽也不再追问。这个时候,任何关于考试细节的讨论都可能增加不必要的压力。她默默地将饭菜端上来。
吃饭的时候,司淮霖很安静,吃得也不多。吃完后,她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二十分钟。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了数学笔记和公式大全,开始进行下午考试前的最后热身。她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冷峻,像一尊正在进行最后调试的精密仪器。
下午的数学,是理科生的重中之重,也是司淮霖的强项。
送她去考场的路上,悸满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场更加凝练了。那是一种属于顶尖理科生的、对逻辑和规则的绝对自信。
当下午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悸满羽再次来到考点外。这一次,她看到司淮霖随着人流走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消耗后的虚脱,但嘴角却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向上弧度。
“最后一道导数题,第三问,有点意思。”在回去的路上,司淮霖罕见地主动提起了考试内容,虽然只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评价,但悸满羽知道,她考得应该不错。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
晚上,司淮霖没有再进行高强度的复习。她只是将理综的几本教材和错题本快速过了一遍,然后早早洗漱,躺在了床上。
“明天,最后两门。”临睡前,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嗯,坚持住。”悸满羽站在门口,柔声回应。
司淮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第二天,理综和英语。
过程几乎是第一天的重复。紧张有序的送考,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以及考试结束后,从司淮霖细微的表情和只言片语中判断战况。
理综考完,她显得很疲惫,但眼神明亮,提到物理最后一道电磁学综合题时,甚至用了“巧妙”这个词。
英语考完,她走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大战终于落幕后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一丝茫然的空白。
当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清晰地透过校园围墙传出来时,考点外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欢呼、哭泣和如释重负的叹息的声浪!家长们涌向出口,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悸满羽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司淮霖随着庞大的人流缓缓走出来。她走得很慢,背依旧挺直,但肩膀却微微塌了下去,仿佛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精气神,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被瞬间抽走了。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像周围有些人那样狂喜或崩溃大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感。
她走到悸满羽面前,停下脚步。
四目相对。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庆祝着一段青春的结束,憧憬着未来的开始。
但她们之间,却是一片奇异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司淮霖才像是终于从某个遥远的世界回过神来,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带着巨大消耗后的沙哑声音,开口说道:
“结束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是啊,结束了。
高中三年,这场长达十二年的漫长马拉松,在这一刻,划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所有的汗水和泪水,所有的挣扎与坚持,所有的欢笑与痛苦,都凝聚在了那几张薄薄的答题卡上,被密封,被运送,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而她们之间,那根因为高考而暂时被绷紧、维系着的弦,似乎也随着这声“结束”,而发出了微弱的、即将断裂的颤音。
未来的路,终于要清晰地、残酷地,铺展在她们面前。
悸满羽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到极点的女孩,看着她眼底那片废墟之上重新生长出的、脆弱的平静,心中百感交集。低声说:
“嗯,结束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