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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月下的海风与破碎的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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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学年最后的时光,像是在闷热的蒸笼里缓慢爬行。期末考试的余威尚在,成绩还未公布,但紧绷的神经已然松弛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懒散,以及对即将到来暑假的模糊期待。然而,对于司淮霖而言,那份签了字的意向书,像怀揣着一团火,既灼热又隐秘,让她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夏夜前夕,心绪难平。
今晚,她依旧要去“拾光”酒吧驻唱。出门前,她照例检查琴弦,调试音准。悸满羽坐在书桌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复习或者准备休息,她看着司淮霖忙碌的背影,忽然轻声开口:
“今晚……我陪你一起去吧。”
司淮霖调试琴弦的手指一顿,有些意外地回头。悸满羽因为心脏问题,需要规律作息和服药,很少会在她驻唱的夜晚去酒吧那种嘈杂的环境久待。
“怎么突然想去了?”司淮霖问道,心里却因为这份难得的陪伴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悸满羽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那把略显陈旧的木吉他上,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声音轻柔:“我的大吉他手马上就要被签了,以后说不定要在更大的舞台演出。趁现在还能在‘拾光’安静听你唱歌,我想多去几次。”
她的语气里带着调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司淮霖看着她眼中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心头那团火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润的泉水,暖融融的。她笑了笑,语气轻松:“行啊,那你坐角落,别被吵到。”
“好。”
夜晚的“拾光”酒吧,一如既往地弥漫着烟酒、旧木和淡淡海风混杂的气息。灯光昏黄,人声不算鼎沸,大多是熟客。司淮霖抱着吉他走上那个小小的舞台,悸满羽则依言在离舞台稍远、靠近门口通风处的角落卡座坐下,点了一杯温水。
熟悉的氛围让司淮霖很快进入状态。她拨动琴弦,清澈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流淌出来,是几首她自己改编的民谣,带着海边小镇特有的潮湿与诗意。悸满羽安静地听着,目光穿过朦胧的光线,落在舞台中央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上。她的司淮霖,在音乐里会发光,那种自由不羁、仿佛与世间一切琐碎无关的气质,让她心折。
台下是喧嚣人间,台上是她一个人的宇宙。而悸满羽甘愿做这宇宙外,最沉默也最忠诚的观测者。
一切本来都很顺利。直到司淮霖开始弹奏一首节奏稍快、带着点布鲁斯味道的原创曲子时,台下靠近舞台的一个卡座里,一个明显喝高了的、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开始大声嚷嚷起来。
“喂!小姑娘!弹点烈的!动次打次的!你这曲子软绵绵的,不够劲儿啊!”醉汉挥舞着酒瓶,口齿不清地喊道。
司淮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只是微微侧过身,继续弹奏。这种场面,在酒吧并不罕见,通常无视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然而,这个醉汉显然比一般人更难缠。见司淮霖不理他,他觉得失了面子,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雨水般泼洒出来:
“小贱货!装什么清高?!在酒吧卖唱还立牌坊?”
“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弹的什么玩意儿!”
“卖酒女!过来陪老子喝一个!”
不堪入耳的词汇一句句砸过来,酒吧里其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少客人都皱起了眉头。酒吧老板,那个秃顶、声音粗嘎但心肠不坏的中年男人,赶紧从柜台后走出来,试图安抚那个醉汉:“先生,先生您喝多了,冷静点……”
司淮霖握着拨片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这些侮辱性的话语,她不是第一次听,早已练就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她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唱完这首就走。她甚至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板和旋律上,用音乐构筑屏障。
可那醉汉见无人制止,气焰更加嚣张,他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小舞台走了过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同时伸出手,竟然想要去拉扯司淮霖的胳膊,甚至意图去碰她的衣领!
“让老子看看你这小身板……”
就在那只油腻的手即将触碰到司淮霖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司淮霖的身体猛地僵住!
不是害怕眼前这个醉汉,而是那只伸过来的手,那充满侵略性和猥琐意味的动作,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被她深锁在记忆深处、最黑暗的潘多拉魔盒——
……昏暗的灯光,令人作呕的酒气,那个名义上的“后爸”扭曲狰狞的脸,同样伸过来的、带着厚茧和暴力意味的手,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绝望的窒息感……
强烈的应激反应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全身!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那层用来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在相似的恐怖场景面前,不堪一击地碎裂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靠近,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连最基本的躲避都做不到。
“别碰她!”
一个身影比酒吧老板的动作更快,像一道柔韧却决绝的风,猛地插入了司淮霖与那只手之间!
是悸满羽。
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司淮霖前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了那个醉汉一把!醉汉本就站立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踉跄着向后倒去,摔倒在地,酒瓶也“哐当”一声碎裂。
悸满羽的心脏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和情绪激动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但她依旧死死地挡在司淮霖身前,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神却像护崽的母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愤怒,瞪着那个倒在地上的醉汉。
“你……你他妈……”醉汉被彻底激怒了,挣扎着想爬起来。
这时,酒吧老板和另外两个服务生终于反应过来,迅速上前,合力制住了那个发酒疯的男人,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出了酒吧,呵斥声和男人的叫骂声逐渐远去。
酒吧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客人们面面相觑,目光复杂地看向舞台。
司淮霖还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微微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那只伸向她的手,与记忆深处那只手重叠,带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感官。
酒吧老板处理完醉汉,赶紧走过来,看着司淮霖的状态,脸上带着歉意和担忧:“淮霖,没事吧?对不住对不住,今天这……唉!你先别唱了,赶紧回去休息休息,今晚的工钱照算!”
悸满羽没有理会老板,她强忍着心脏的不适,转过身,面对司淮霖。她看到司淮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桀骜的浅褐色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恐惧与空洞。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以复加。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司淮霖僵硬的身体,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紧紧攥着拨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冰凉刺骨的手。
“司淮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事了,我们回家。”
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和剧烈的颤抖,让悸满羽的心脏再次抽紧。自学心理学知识让她明白,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急性发作。那个醉汉无意的举动,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旧伤。
她不再犹豫,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司淮霖冰冷颤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安抚。然后,她拉着她,一步步走下舞台,穿过酒吧里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走出了“拾光”的大门。
夜晚的海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吹散了酒吧里浑浊的空气,却吹不散司淮霖周身那层冰冷的恐惧。她一直低着头,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沉默得像一座即将崩塌的石像。
悸满羽紧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她们沿着熟悉的海岸线走着,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着走着,悸满羽感觉到司淮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那个总是挺直脊背、仿佛无所不能的人喉咙里溢出。
司淮霖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无声的流泪。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得吓人。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在朦胧的月光和路灯下,看着悸满羽。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自我怀疑和深深的痛苦。
“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是不是……很没用?”
“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好……”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想着去签什么约?我连一个醉汉都应付不了……我保护不了自己,还让你……”
她语无伦次,自我否定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看似坚不可摧的吉他手,在此刻彻底碎裂,露出了内里那个曾经备受创伤、脆弱不堪的灵魂。
悸满羽的心疼得快要窒息。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温柔,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司淮霖。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暧昧,只有纯粹的心疼、保护与支撑。
当司淮霖被拥入那个带着淡淡柠檬清香和无比坚定力量的怀抱时,她一直紧绷的、强撑着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将脸埋进悸满羽单薄却温暖的肩窝,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受尽委屈的孩子,放任自己哭出声来。泪水迅速濡湿了悸满羽肩头的衣料。
她的月亮,在她最黑暗无措的时刻,毫不犹豫地俯下了身,用温柔的清辉,接住了她所有的破碎与不堪。
悸满羽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在她耳边重复:
“不是你的错,司淮霖。”
“你很好,非常非常好。”
“是那个人渣的错,是那个伤害过你的人的错。”
“你值得所有的好机会,你的音乐值得被所有人听见。”
“不要怀疑自己,不要……”
海风呜咽着掠过耳畔,涛声阵阵,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崩溃伴奏。月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融为一个整体。
过了很久,司淮霖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细小的抽噎。她依旧靠在悸满羽的肩上,贪恋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温暖。
悸满羽感觉到她的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司淮霖在她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晚,司淮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过去与今晚交织的恐怖画面。但每当她惊悸着快要醒来时,总能感觉到身边传来清浅规律的呼吸声,以及偶尔在梦中无意识轻拍她后背的温柔力道,像定海神针般,一次次将她从噩梦的边缘拉回。
而悸满羽,在确认司淮霖终于沉沉睡去后,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她即便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心,许久许久。
她知道,有些伤痕,需要比月光更漫长的时光才能愈合。而她,愿意做那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光,无论明亮,抑或微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