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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旧巷、迟吻与反向的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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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的喧嚣如同涨潮后又迅速退去的海水,留下满目狼藉的彩带、逐渐冷却的食物香气,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幸福的微尘。酒店门口灯火通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最后的拥抱和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下次再聚”的承诺。笑声、叮嘱声、引擎发动声,编织成一片热闹而又即将散场的背景音。
司淮霖独自站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株与光隔绝的植物。墨镜早已摘下,露出一双过分清醒、却也过分空洞的眼睛。她看着许薇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依旧紧紧拉着悸满羽的手,喋喋不休地说着闺蜜间的体己话。不远处,刘文被周叙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脸上那种毫无阴霾的幸福光彩,刺得司淮霖眼睛生疼。
那片圆满和喧嚣,如同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玻璃,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她的世界,只剩下阴影、寂静,和那个站在光晕边缘、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夜色里的单薄身影。
悸满羽微微低着头,侧脸在酒店门口的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显得异常温顺安静。她偶尔轻轻点头,回应着许薇烊的话,嘴角维持着一抹浅淡的、无可挑剔的礼貌笑意。可司淮霖看得分明,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易碎的釉质,覆盖着其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疏离。
人群如同退潮般渐渐稀疏。悸满羽轻轻挣脱了许薇烊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被夜风揉碎,听不真切。然后,她转过身,拢了拢单薄的针织开衫,朝着与大部分人流相反的方向,独自一人,踏入了栎海港被海风浸润的、熟悉的夜色之中。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藕荷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海面上最后一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霞光,脆弱得让人心慌。
司淮霖的心脏像是被那抹渐行渐远的颜色狠狠揪住,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理智的弦在瞬间绷断,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克制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碾碎。她的脚步已经先于意识迈了出去,踩在微凉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悸满羽。”
她的声音在相对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无法控制的沙哑和颤抖,像琴弦即将崩断前的哀鸣。
前面那个身影应声顿住,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转过身来。昏黄的路灯光线如同舞台追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与半年的刻意疏离,依旧清澈得像栎海港未被污染的海水,此刻却盛满了复杂得令人心碎的情绪——有微讶,有挣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司淮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审判。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穿梭在两人之间,吹动了司淮霖额前的碎发,也拂起了悸满羽耳畔柔软的发丝。沉默在夜色里疯狂滋长,沉重得仿佛能压垮呼吸。
司淮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地想找回平日里那种游刃有余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发现徒劳无功。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粗粝的痛感:“……要不要……陪我回老小区看一眼?”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攒勇气,目光掠过悸满羽,投向远处更深的黑暗,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的东西:“阿婆……前年冬天,睡梦里走的,很安详。听说那边……快要拆了。推土机……下个月就进场。”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两人共同的心湖上,漾开无声的涟漪。
悸满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像是被风吹动。她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就在司淮霖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窒息,以为会听到拒绝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湮灭在风里的回应:
“好。”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仿佛这只是无数次放学回家路上,一次寻常的邀约。
两人不再交谈,默契地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彼此存在又无法触及的距离,默不作声地朝着那个承载了她们整个青春重量、如今却行将就木的老旧小区走去。
街道在两旁无声地后退。那家曾经卖着廉价柠檬糖、承载了无数甜涩回忆的小卖部居然还在,只是橱窗里塞满了花花绿绿、包装炫目的新式零食,再也找不到那种用简单玻璃纸包裹、酸倒牙的旧时滋味。路过曾经灯火通明、歌声喧嚣的“拾光”酒吧,那里如今大门紧锁,冰冷的卷闸门上贴着刺眼的“店面转让”白纸,曾经绚烂的霓虹招牌只剩下歪斜的、黑洞洞的骨架,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巨兽的残骸。
一切都面目全非。
阿婆带着她的慈祥去了另一个世界,“拾光”熄灭了它最后的灯火,连她们曾经蜗居、相互取暖的顶楼巢穴,也即将在钢铁巨兽的轰鸣中化为齑粉,被更新的、与她们无关的建筑所取代。
为什么……为什么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在无情地流转变迁,唯有那些鲜活的、带着体温和心跳的记忆,那些混合着海风、吉他声、柠檬糖味道和彼此呼吸的感觉,却像被施了咒语,牢牢地钉死在时光的原地,清晰得纤毫毕现,顽固得……让人绝望?
走到那条熟悉的、仿佛能通向过去的巷子口时,司淮霖猛地停下了脚步。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只有尽头一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拼尽最后力气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两侧斑驳剥落的墙皮。
“你看……”司淮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口响起,带着一种被现实磨损后的、深可见骨的苍凉,“‘拾光’……没了。奇鸢的网吧,也早就在北京开得风生水起。阿婆走了……连这里,我们最后一点念想……也快被抹平了。”
她倏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身旁始终沉默的悸满羽脸上,眼底是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楚和迷茫,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所有东西都在变!都在消失!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只有那些记忆!那些感觉!怎么就是忘不掉?!怎么也……他妈的变不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彻底分崩离析。
悸满羽抬起头,目光越过司淮霖激动得微微发抖的肩膀,投向那条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的巷子,眼神悠远而哀戚。她没有看司淮霖,只是轻轻地、仿佛梦呓般地说道,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可能是因为……那是十七岁吧。”
“十七岁住进心里的人……大概……是会被带进棺材里的。”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宿命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可这平静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司淮霖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毁灭性的惊涛骇浪。
带进棺材……
一辈子……
难道她们之间,就只剩下被回忆永恒囚禁这一条路了吗?
“对不起……”司淮霖的防线彻底崩溃,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猛地上前一步,近乎粗暴地一把抓住悸满羽纤细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抓住一点虚幻的真实,“对不起……满羽……当年……当年我不该让你就那么走的……我不该信了那些混账话……我不该恨你……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混蛋!……”
她语无伦次,积压了十年的悔恨、刻骨的思念、无尽的痛苦,像找到了泄洪口的岩浆,灼热而猛烈地喷发出来。
“我知道你爸威胁你……他用我来威胁你!粟学姐都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是我蠢!是我笨!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你!如果我当时再强大一点……如果我能看穿……如果我能……”
“没有如果了,司淮霖。”
悸满羽出声打断她,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精准地锉断了司淮霖所有狂乱的假设。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那手腕冰凉得像玉石,司淮霖却像是被烫到一般,反而抓得更紧,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可是我爱你啊!”司淮霖几乎是泣血般嘶吼出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只有悸满羽那张苍白的脸清晰地印在视网膜上,“十年了……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你!就算是最恨你的时候,那恨也是因为爱得太深了!太痛了!那份感情是真的!十八岁那份感情是真的!现在!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也是真的!”
她看着悸满羽近在咫尺的、仿佛一碰即碎的脸庞,看着她那双盛满了无尽悲伤却又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所有那些所谓的“为她好”的狗屁道理,都在这一刻被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她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吻住了那双失去血色、微微泛着凉意的唇。
这个吻,迟到了整整十年。
跨越了误解的鸿沟,穿透了怨恨的迷雾,裹挟着咸涩的海风、滚烫的泪水和深入骨髓的绝望,重重地烙印在彼此的生命线上。
悸满羽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僵硬得像一块寒冰。她没有躲闪,没有推拒,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她就那样睁着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近距离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司淮霖近在咫尺的、被痛苦和泪水浸透的眉眼,感受着唇上传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剧烈颤抖的、近乎掠夺般的触感。
这不是冰释前嫌的吻,不是破镜重圆的吻。
这是……诀别的吻。
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具破败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等待、去奢望未来了。爱的太深,连这最后一点的、明知是饮鸩止渴的纵容,都成了她唯一能给予对方的、带着血腥气的……慰藉和告别。
司淮霖的吻,从一开始带着惩罚和宣泄意味的粗暴掠夺,在感受到身下人那令人心碎的僵硬和顺从后,渐渐地、不由自主地变得缓慢下来。她像是突然意识到怀中人的脆弱,动作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探索和确认。她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冰凉而柔软的唇形,如同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却即将永失的绝世珍宝。她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这份暌违了整整十年的、独属于悸满羽的气息,那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茉莉清香,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从这个深入骨髓的吻中融为一体,镌刻成永恒。
她吻得那么投入,那么绝望,仿佛要将过去十年错失的所有亲密,都在这一刻补偿回来。
直到……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毫无预兆地在两人紧密交缠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司淮霖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拉开一丝微不足道的距离。借着巷口那点吝啬的、昏黄的光线,她清晰地看到,悸满羽原本苍白的下唇内侧,被自己不知轻重的厮磨磕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缕刺目的鲜红,正慢慢地沁出,沾染在那失了血色的唇瓣上,红得那样惊心动魄。
是她的吻太用力,弄伤了她?
还是……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到了连一个稍微用力的亲吻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后一个念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扎进了司淮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毁灭性的、几乎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
悸满羽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惊恐与灭顶之痛的表情,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浅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里面包含的情绪复杂得让人窒息——有痛楚,有无奈,有认命,更深的,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令人心碎的悲悯。
然后,在司淮霖呆滞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她踮起了脚尖。
主动地、轻柔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将自己冰凉的唇,再次印上了司淮霖那因震惊和痛苦而微微张开的、带着泪水和血腥味的唇上。
这个回吻,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冰凉得像深秋的露珠。没有情欲,没有缠绵,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一种无声的、最终的确认。像是一个盖在生死契阔上的、冰冷的印章。像一曲终了时,那最后一个,余韵悠长却注定消散的音符。
吻毕,悸满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脚步虚浮地后退了一步,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可怜的温度和联系。她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拂过司淮霖湿漉漉的脸颊,拭去那不断滚落的、灼热的泪珠。
“司淮霖,”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刻在司淮霖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上,“我们……就像当年你第一次,把我从街上捡回去那样,再安安静静地,走一遍这条路,好吗?”
司淮霖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仿佛被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和这个轻柔的触碰剥夺了。她只能凭着残存的本能,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点了点头。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踏入了那条通往过往的、昏暗的巷子。
只是,那一年,是司淮霖走在前面,像一个英勇的骑士,牵着那个忐忑不安、眼眸深处却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火光的悸满羽,走向那个能为她遮蔽风雨、许诺未来的顶楼小屋。
而这一次,是悸满羽走在前面,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司淮霖像个丢失了魂魄的流浪者,失魂落魄地、麻木地跟在后面。
这条熟悉的路,通往的不再是家,而是……早已写好的、永恒的分离。
巷子很短,几步就能走完。
巷子又很长,每一步都漫长如同跨越了整个青春。
走到巷子另一端的出口,眼前是相对开阔、车流稀疏的街道,明亮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变形、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悸满羽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最后一次,正面迎向司淮霖。她的脸色在路灯的直射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白瓷,隐隐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只有下唇上那抹未干涸的、刺目的血色,为她增添了一丝诡异的、病态的生命力。
“就到这儿吧。”她看着司淮霖,目光深沉如子夜的海,里面翻涌着司淮霖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深沉如海的爱意,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有难以割舍的不舍,有斩断一切的决绝,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神性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司淮霖,”她最后一次,清晰地、缓慢地吐出这个缠绕了她整个青春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爱和恨……都太累了……”
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司淮霖,看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黑暗,“我……不想恨你了。”
顿了顿,她重新聚焦视线,深深地望进司淮霖破碎的眼眸深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恳求?
“我只想让你……幸福。”
“真的。”
说完,她不再给司淮霖任何反应的时间,不再看那双瞬间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吞噬的眼睛,决然地、毫无留恋地转过身,拢紧了单薄的开衫,朝着与那栋即将消失的老楼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异常坚定地,走进了灯火阑珊、人潮渐息的街道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司淮霖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硬地立在巷口,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被夜色一点点吞没,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仿佛她从未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
咸涩冰冷的海风如同鬼魅,蛮横地灌满了她的口腔,带着自己泪水的苦涩味道,和唇齿间那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属于悸满羽的血腥气。
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那个混杂着泪水、海风和血腥味的吻,不是久别重逢的序曲。
是葬礼的安魂曲。
是悸满羽用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为她奏响的、最后的、绝望的挽歌。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缓缓地蹲下身,用冰冷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在空无一人的、陌生的街道旁,像一个被全世界彻底遗弃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痉挛起来。
连悲鸣,都显得多余。
只有栎海港永不知疲倦的海风,依旧在不知为谁地,呜咽着,盘旋着,吹向没有尽头的黑暗。
这条反向的归途,从一开始,就指向了那个早已被命运盖棺定论的、永无交集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