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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星]铸剑 ...

  •   朱明,寰宇间最大的铸剑鼎,冶炼无数奇兵传说的源火,远看像一颗静谧的珠宝,不如化外民想象的那般腾烧着燎原的火焰。
      渡口建筑有数以万计巧妙的结构衔接而成,实用的承重柱和装饰性的悬柱错列排布。匠人工于设计上的完满和精妙,极尽技巧雕琢打磨每根横梁上的图案,繁复细致的图腾随处可见。每个走出渡口的旅客尚未从极繁的玉色大厅中回神,便被入目所见的巨型斗拱结构震撼到失语。
      完全炫耀技法的杰作。液态火顺着释宫木日夜不停地燃烧,没有用任何的冷却抑制剂和金属,朱明的工艺驾轻就熟地掌驭最暴烈的火种之一,像作积木游戏那样将它摆放在大门,供人赏玩。
      成就这一壮举的小老头正不起眼地站在人流中间,朝他挥手。
      身穿暗色常服的白发男人捏紧手中的行李袋,快步走去,尽管他克制表情,嘴边仍情不自禁地扬起笑容。
      老人干瘦矮小,却中气十足,紧紧地盯着身形略有变化的徒儿,大声说道:“应星,好久不见你了!”
      男人走到他面前:“我也好久没见您了,师傅,您怎么来渡口了?”
      “好小子明知故问,”两撇胡子底下哼出笑声,“作师傅的当然是来接徒弟了。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
      怀炎抓紧他的手臂,应星像个半大小伙子那样傻笑。师傅的手与四十年前没有区别,因时光的冲洗布满了褶皱和沟壑,掌心揣着老年人特有的暖烘烘的干燥,刮在皮肤上像块硬邦邦的树皮。不同的是四十年前徒弟的皮肤尚且稚嫩,现在也和师傅一样变得干皱。
      老头儿握得他手臂有点痛,他在心里感慨长生种下手都没轻没重的。其实老头儿打了一辈子的铁,很少有拿不准力道的时候,重能隔山打牛,轻能吹毛断发,现在……
      现在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久没回来了。
      “罗浮的伙食太差劲了,”老头偏心起来连同僚都拉踩,“走,老夫带你去吃好吃的。”
      应星跟在他身后,无奈地说:“瘦了是因为我五十几岁了,老了不就会萎缩吗?指不定哪一天就像您一样,连身高都开始萎缩了……哎,哎!”
      怀炎抬手作势要打他,应星象征性地躲了两下,手臂挨了记不轻不重的拍打。

      在仙舟,老年人可是稀罕生物,尽管有不少老龄科学家在死前朝拜长生圣地,但在游客总数中仅是少数比例。两个老人一前一后地走近酒楼,受到一些好奇的打量。应星摘下老花镜,随手插在胸前的口袋,抹了把脸:“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曜青那边,出了个什么染指派,你晓得不?”
      “听丹鼎司的人说过,那个以食药同源为理念的医家学派……吃火锅啊?”
      怀炎捻着胡子:“正是。”
      “我不吃……”
      “不吃内脏,不吃碎肉馅,不吃秋葵,不吃蒜薹,”怀炎慢悠悠地说,“吃茭白片牛肉和酸汤鱼总成吧?”
      “成,”应星笑了笑,“您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有人小时候跟师哥去吃牛杂,难吃也不敢吭声,回来打了一下午铁生闷气。”
      应星尴尬地摆摆手:“别说了,猴年马月的事情。”
      “你小时候文文静静的,还好长大了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然真担心你去了罗浮会被人欺负。”
      “现在都是我欺负别人了。”应星眼角愉悦地泛起几条深刻的皱纹。

      他们泛泛地聊起往事,将过去和现在作比较,将朱明和罗浮作比较。应星说还是朱明的气候好,暖和又干燥,不像罗浮时不时阴雨绵绵,江南雨景、披雨渡荷虽有诗意,但天天淋在身上还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怀炎摇摇头,谁叫饮月御水,又总是心情不好?两百年前同他见面,总是听着窗外雨打芭蕉下棋煮茶,哎哟我一个老家伙都受不了那种暮年生活做派。他不像炎庭,炎庭平心静气,她身边暖洋洋的,丹鼎司也暖洋洋的。

      罗浮也就工造司最暖和了,靠着造化烘炉,晚风吹进窗子很舒服,其他地方都比朱明凉几度。应星给师傅和自己斟上酒:“不过罗浮比朱明好的就是,不总是要翻新那几条门柱。”

      他指的是渡口。化外民看来精妙绝伦的廊柱,相当一部分是施工用的脚手架。朱明匠人臻于尽善尽美,瞧老设计不顺眼就要动工翻新,应星十几岁时曾经抗议过他们浪费人力物力,被瞧不起短生种的前辈讥笑道,小子,这里可不是你老家,朱明不缺人力物力。
      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内心的旧伤疤,独身在异乡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冲出去。怀炎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在堆放废旧炉鼎的荒园区找到他,老人挨着少年坐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背靠烟火熏黑的墙壁,用力地搂着他的肩膀,说,应星啊,是不是很难过?
      他不问还好,一问少年就觉得难过又委屈。他的位置还不够高,声音不够响亮,无法替回不去的故乡发声,他对收留他的异乡抱有异常复杂的感情,有时候感激,有时候愤怒,于是沉默地愤世嫉俗,感受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他不作声,怀炎替他回答,肯定很难过,是不是?难过就哭出来,没事的,不要放在心上。没能力的人就会戳别人的痛处,看到你难过了,他们才会洋洋得意地觉得胜利。因为比天赋他们比不过你,比手艺他们也比不过你,他们年龄比你大好几倍也只是虚长年岁,除了攻击你,他们没法胜过你,哪怕再给他们五十年。
      应星小声地啜泣,但他们还有很多个五十年,我再怎么殚精竭虑,磨炼工艺,也赶不上长生种。
      不会的。老人握紧少年因为长时间不进食变得发冷的手,那么温暖有力,像块饱经沧桑的老树皮,像座不会灼伤人的铸剑鼎。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要对我的眼光有信心,没信心的话,师傅分你一点。
      师傅的手握得紧了一点。这样是不是没那么害怕了?不要看别人,你要看你自己,想想你要什么,然后朝着它前进。

      不要那么害怕,要看着自己。文静腼腆的少年谨记师傅的教导。几年时间,对于习惯漫长生活的长生种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对于短生种而言确实数千个日夜,足够他将跟不上他的人抛在身后,教他们望尘莫及。
      狷狂的匠人终于在搭上罗浮的商船前痛痛快快地狠批一通工造司的陋习,不服气的人也只能像鹌鹑一样挨骂,很是畅快。
      哪怕不能改变这座七千岁老古董根深蒂固的习惯,能骂出声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再有人质疑他铸的剑,他造的兵甲。

      但不妨碍变成老头的应星仍然看不惯:“有那精力不如好好修一修炉。”
      怀炎笑呵呵地往他碗里夹了块滑爽的鱼肉:“那种事情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应星没有像小时候去反驳,只是从鼻腔哼了声。四十年过去了,他渐渐地学会应对仙舟的官场,知道改革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有些东西就像门口的石狮子,有它没它其实都一样,但有时候就得摆在那,有的人才满意。
      这个形容他跟朋友们说过,景元那时吧唧地咬着个桃子,含糊地说,哥你别在意,可能他们是邪祟吧,要石狮子镇着才舒心。
      白珩一拍大腿卷儿啊真会说话。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复述给师傅听了,对吧?他也学会跟各种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打交道,相安无事地与它们共处。簧学管这叫中庸。镜流说你只是老了。

      师徒两人吃饱喝足,一起回家了。自被老将军收作徒弟后,应星就在怀炎家住下,他的房间在院子西边,傍晚太阳斜照庭院和窗棂,窗外的山上种满竹子,山坡立着的几个鼎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他离家几年,师傅没有清走他的物件,安排了人定时清扫。夜晚躺在床上,他觉得什么也没有变,桌上做手工留下的刻痕还在,留在这里的书籍整整齐齐地码放,顺序没有改变,连清扫用的洗涤剂还是好多年前的木香味。窗外的竹林偶尔传出两声昆虫的嗡鸣,簪子和眼镜搁在床头柜,他闭上眼,像回到争着一口气生活、但快乐的少年时代。

      岁月和激素不饶人。鸟刚开始啼他就醒了,闭着眼睛努力地想睡多一会,天亮起床,一出院子看到同样睡不着的高龄老人怀炎在喂鸟。
      “起得这么早。”老头儿和蔼地说。
      应星站在门边穿上外套,肩膀瘦削,迷迷蒙蒙的晨光洒在脸上,在越瘦越突出的骨相描摹出阴影。他撩起埋进衣领的长发,随手挽起绾好。
      “跟您一样。”
      老头儿说要出门遛鸟,应星说我也去,顺便去早市整点吃的。他们一人一份红油抄手,怀炎把装着小鸟的透明箱子放到桌子一角,拿起辣椒粉往碗里洒,那只傻愣愣的黄嘴鹦鹉和应星大眼瞪小眼,应星吃一口抄手它就砸吧一下嘴。
      “您怎么养了这么个傻东西?”
      “去去去,”老头吹胡子瞪眼,“什么傻东西,这可是你师姐送给我的。”
      应星哦了声。吃完饭他拿玉兆拍卡,把两人份的账结了。怀炎在早市遛鸟,途中买了一碗他以前爱吃的醪糟丸子,应星说我都老大不小了,怀炎没理他,把傻鹦鹉一块带去上班。作为将军,有些工作没法推脱。应星这趟回来纯度假,没有要紧事,干脆去工造司见一见师哥师姐们。

      天人们很好辨认,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不下一点痕迹,他喊住一个步履匆匆的女人,对方回过头,打量了他几秒,惊异地试探道:“应星?”
      “是我。”
      师姐瞪大眼睛走来:“你头发全白了。”
      “黑色素细胞不工作了。”他开玩笑。
      师姐从兜里掏出几块小饼干:“我自己烤的,给。”
      应星接过装在封袋里的零食。师姐膂力过人,锤铁时技艺高超,造过的神兵利器不可计数,烘焙小饼干能连烤四十年毫无长进也是奇迹。
      他笑了一下。师姐问他笑什么,他说:“感觉你们都还在把我当小孩。”
      师姐理所应当地说:“你多大来着?五十岁?确实还很小。”
      匠人朗声大笑。
      很开心。他说。
      师姐带他去见其他同门,年少时觉得成熟可靠的一张张脸还是记忆中那般年轻,有些人和他疏远了,有些人依然热络,给他介绍新收的徒弟。
      师哥说:“你现在是师叔了哦应星,没事做的话帮我监督一下他们的功课。”

      工造司能做什么功课,无非就是打铁、锻造、雕刻。应星想,都是基本功,有什么监督的必要。等到那群作孽的师侄开始干活,他才想起一个凄凉的事情——不是每个顽劣小孩都像幼年景元那样分得清什么能偷懒什么不能。
      镜流,你这徒弟教的真省心。
      怀炎进来时,正听到徒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是老了,不是瞎了,这么明显的偷工减料我能看不出来?”
      小孩还想辩解,怀炎拿过他手里的物什:“让我看看。”
      师哥的几个徒弟对着师祖只有安静如鸡的份,偷懒的学徒遭受严厉地批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应星离开工造司还觉气得头疼:“还不如上班。”
      “殊春小时候也这般耐不住性子,如今他的徒弟和他当年一个模样。”
      应星捂着额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非盯着他们练一晚上不可。”
      怀炎捋着胡子,笑道:“我想起,以前你和殊春玩得很好,殊春让你替他做功课,你还真替他做了。”
      “有吗?”
      “你十五岁左右的事情。那天我检查你们的课业,一眼就看出他没老实做功课,殊春做事大手大脚,不可能将线条打磨得细腻圆滑,只能是你做的。”
      “我想起来了。难怪有一天他突然说要好好学习做功课了。”应星笑。
      “后来你决定去罗浮,他是第一个提出要为你送行的。”
      “我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没有告诉你。你当时崭露头角,充满锐意,我们都担心你去了罗浮会受到挫折。还好,罗浮是宽容的地界,比起穷讲规矩的朱明,他们更坦诚地欣赏你的才华,更早地给予你应有的奖赏。”
      应星沉默了一会:“是啊。继续留在朱明,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服气吧。”他很快又笑:“但我现在不在乎了。我已经见识过世间最耀眼的剑光,结实到世上最好的朋友。他们是极优秀的人,恰巧我铸的剑足够锋利,配得上他们。追不上我的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再给他们五百年也追不上我。”

      就像那句诗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既然看过高山流水,响遏行云,又怎会被井底的回声困住?

      怀炎睁开眼,皱纹挤出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应星枯瘦的手拍拍老人的肩膀:“您早该放心了。”

      这几天应星没事就陪师傅在朱明到处逛逛。看看之前废弃又被翻新过得荒园,那被收拾成一处景点;看看新造的朱明火和流星弩;看看酒轩新出的糕点的酒酿。
      罗浮很好,但朱明有种不同的好。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踏足朱明的土地,他会有莫名安心地感觉,正在衰老的心像重新萌发新芽,使得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快乐,无论做什么,脸上常挂着笑。

      不久后,又来到渡口。应星看着燃烧的释宫木,说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宏伟。怀炎满意地说,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临近登船的时间,应星和小老头儿告别。怀炎拍着他的手,说:“没事多回来,想回就回。罗浮不出跃迁额度,师傅给你买!”
      应星被逗笑了:“等太卜算出的大劫过后,我会多回来的。我想我应该没法再活五十年了,多回来陪陪您。”
      怀炎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老夫硬朗着呢,还能再活五百年,这些日子你想什么时候回来老夫都在!”
      “好好。”徒弟边笑边从包里摸出一袋东西:“给您的。您以前不是总说买不到趁手的刻刀雕小东西吗?我前段时间弄到一小段金刚璘,刚好做完这套刻刀,按照您习惯做的,您看看。”
      师傅摊开皮质工具袋,仔细端量一番做工细致的工具:“做得很好。花费不少精力吧,累不累?”
      “不累。现在醒得早睡得晚,精力旺盛着呢。”
      老头儿小心翼翼地卷好工具袋,很珍重地样子。应星突然有点不舍。
      “下次回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好。”

      时值星历7300年,仙舟尚海晏河清,平和安乐。
      距离后世记载的浩荡大劫——呼雷之乱、倏忽之乱、饮月之乱——尚有短暂的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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