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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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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那条小河的石砌牙子上不要钱地缀满了浮动的黑点灰块。捶打声接二连三不知疲倦,跟着响一路,比塾堂里读书声拖得长多了。莫问半捂脸,顺着牙子找了半晌,终于在一群妇人女童里找着他那义兄弟。
“迷郎,这几日也见不着你,你怎么在这洗……迷郎,迷郎!”
他那义兄弟回过头,举着木棍,茫然道:“啊?作甚。”
“今日该进宫参典了,还不快去,还在这洗衣服,讲究啥呢。”
“没衣服穿了。拢共两件外衫两件里衣,两件外衫各穿七八九日,中衣穿十一二三日,等沐浴换洗了外头的,里头的便该洗了。如此来回,愣是没有一天穿的全干净。”迷词指他,“你前几日实有些臭不可闻了,倒说我讲究。”
“整日关在塾里读书,好容易读罢考罢了……说这干甚,走,礼部有大人在等我们。”
迷词将木棍一放,一旁带着幼童的妇人早留神他俩说话,刚要张口,便见他略施一礼,“娘子也听着了,我这衣裳非洗不可,眼下赶着旁事,十文钱请娘子替我洗衣,可行?”
“行、行。”
他从兜里掏出钱递过去,颔首,跟莫问走了。
莫问道:“回来洗不就成了?谁拿你那‘百衲衣’,吃饭还蹭我两口,倒请人洗衣裳了。”
“我欠了你两口饭,欠债的才是阿爷。”
“我怎瞎了眼误信你这斯文皮囊,认你做义兄弟,一扭腚你成我阿爷了。早知那日不读你那文章诗词,受了字眼儿蛊惑。”
“那你更得谢我,万一你没受字眼蛊惑,受了邻街赌场的钱眼蛊惑怎么是好?也别多谢,一份炒饼一碗羊杂汤。”
“什么?隔街有赌场?我怎么不知道?”
“……”
两人赶到礼部时,门口早跟饺子馅亟待饺子皮包上来似的粘巴,不少人大约听说今日出榜,不认字也凑来听热闹,生挤得莫问腚和肚皮都平整,整个人从未如此瘦削过。他俩费劲巴拉被碾过去,礼部一官员见他二人,客气道:“恭喜二位新进士,少年英才啊。这位郎君是迷郎吧?年方几何啊?”
迷词扶手小施一礼,低目含笑说:“某今岁方满十七。”
“竟才十七?那日殿试,远远便见着迷郎姿貌不凡,心道当得天子门生,如今一看,果真是郎艳独绝……”他抚须一笑,转向莫问,“这位——”
“承大人问候,仆莫问,营州柳城人氏。”
“营州柳城?你父亲可是营州别驾莫书章大人?他近日可还好?”
“是晚生的叔父,半月前他来信说身体康健,多谢大人挂怀。大人莫非认得他吗?”
“当年你叔父与我是同僚,老熟识了。想不到他的侄儿竟都这么大了。”
“您就是刘世伯?叔父提起多次,还嘱咐我要上门拜访,只是这赶考匆匆……小侄失礼了。”
“这举子哪有清闲的,当年我也是如此,考罢没两日又赶着进宫、参宴、谒孔……也是你出息,这才……”
“小侄今岁二十二。”
“二十二?好啊!你叔父要高兴了。”刘侍郎伸手拍拍莫问的胳膊,“迷郎是你的好友?”
“正是。”
刘侍郎嘴角渍笑,“哦……极好,极好。他年纪这样轻——有知心好友,往后仕途才有人搀扶。”
三人又闲谈几句,那厢新进士都齐了,众人随礼部与鸿胪寺官员、皇帝近侍、金吾卫一同入宫。
威高宫门在身后远去,宫墙根边儿上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阴影。典礼繁琐,好容易等到唱名。刘侍郎站在高台之上,开口道:“一甲头名,迷词,处州青田人氏——”
宫人呈来赏赐的翰林院修撰官袍、冠帽、玉笏,另有金银、簪花在一侧。迷词应声出列,受赏谢恩。身后各新进士絮语声风刮擦树叶似的在底下拂卷,动静不大,倒是听得清楚。
“哪家子弟?”“不知,应当不是太学的,从未听过。”“没听着吗?处州那儿的,不是京官子弟。”“那儿穷着吧,也是本事。”“……”
两位宫人既规矩也体恤,端着东西站在一旁,迷词谢恩毕了,退回位,莫问在旁猛拽他衣袖。
迷词冲他“去”了一声,说:“你是断袖吗?”
莫问不拽了。
等名都唱罢,诸事将尽,皇帝仪仗远了,刘侍郎才将迷词叫到一旁,“状元郎且来。陛下要单独召你。”
自有近侍上前,领他去御书房。迷词一路跟着,走到一檐影台阶宽长、侧伫云靴刀剑之处,近侍便停下,冲里道:“陛下,迷大人到了。”
迷词道:“有劳中贵人。”
那近侍笑吟吟,“大人抬举了。快进吧,陛下等着大人。”
门从里开了。正是春日里,屋外尚有一分寒气,里头透来些许暖劲。迷词眼皮缝隙里边缘发糊地挤进一只不知名的红黑鸟雀,定眼了,才看清它显在一片缃色蒙雾中,不声不响地瞪着眼。
“陛下不可犹豫,……虽不成气候……须得早做决断。”“话是这么说,朝中缺人……”“莫说将领,军中……”
身后门关上,话音停了。迷词朝里走了七八步,“臣迷词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正好诸卿也见见今科状元。殿试那日的《十代论》便是他所写。”皇帝笑说,“我正琢磨与他什么官位,诸卿既在,便替朕解解忧。”
“年少高才,实属难得。”
一绯袍官员道,“只是还未及冠,需得历练。这官职……陈大人,你部仓司上月不是告老还乡了一位员外郎,我瞧派与你部正好。”
“仓司哪里适与状元郎?陛下,臣以为,不若置往吏部本司又或考功司。臣观《十代论》目视之宏远、论述之具理、炼意之精绝,遣仓司如求寒铁以铸小桌。若非吏部,监察御史也为佳选。”
“李大人此言不妥,状元郎尚不熟悉朝中事务。按常理,当从校书郎起任。”
“那又过于常理了吧!”“何以彰显陛下荣宠?”“正因陛下荣宠,才该先扎实资历。”“哦?周大人是说当年自个从户部连升三任是不受先帝恩宠?”
“……”
皇帝:“迷郎,你如何想?”
迷词略施礼,道:“众位大人盛赞,臣实不敢当。然,臣自幼读圣贤万言,论百家集思,终觉不若两字,”
皇帝道:“哦?哪两字?”
“行之,谏之。”迷词说,“行为践行,谏为直谏。臣尚未熟悉朝中事务,不可担践行之职,若陛下恩许,臣无他能,唯力尽谏臣之责。”